夏言的話,實在是太傷人了,而且他又是言官出身,此刻站在朱厚熜一邊,形同背叛,文官豈能放過他。
“夏言,你身為言官,竟然趨炎附勢,甘心充當走狗,你若是有點廉恥之心,就該立刻滾回家中,閉門思過。誰給你的膽子,跑來大放厥詞?”張翀厲聲叱責。
夏言聽到這話,鼻子都氣歪了。
后世對夏言的印象,恐怕更多是那個被嚴嵩陷害,丟了性命的倒霉首輔,可事實上,夏言的才學氣度,人品能力,都是頂尖的,在大明歷代首輔當中,那也是佼佼者。
此刻的夏言,雖然還沒有入閣,但是他已經意識到了大明朝的問題。從去歲開始,夏言就負責一項政務,那就是將一些太監打著宮里旗號,侵占的田莊,還給百姓。
這是朱厚熜登基之后,就推行的一項政務。
在武宗朝,太監得勢,趁機侵占百姓田產,冒充皇莊的事情所在多有。夏言得到了旨意之后,果斷落實。
一下子清查出五萬多畝皇莊,他將這些田地全都還給了百姓,一時間人人稱贊,夏言也覺得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他趁機又向朱厚熜建議,干脆加大清理力度,避免隱匿田產,躲避田賦的情況。
朱厚熜當然答應。
可是夏言在落實之中,氣得鼻子都歪了。
他發現自己清查出來的那些皇莊,竟然又被一些達官顯貴給吞并了。
他們的理由很充分,現在朝廷把田地給你們,是為了讓百姓繳納賦稅,而朝廷苛捐雜稅,多如牛毛,可若是能把田產寄到他們的名下,除了交一些田租之外,別的什么都不用負擔。
百姓們算了算賬,竟然還真是這么回事!
許多人又從自耕農變為了佃農。
夏言了解到情況之后,能不生氣嗎?
老子辛辛苦苦,好容易從宦官手里拿來了土地,結果一轉頭,讓一大群士紳官吏給吞下了。
原來在對待土地的問題上,士紳和宦官竟然沒什么區別!
不對!
是士紳更加可惡!
因為宦官侵占土地,天子批準之后,他還能清查出來,可是被士紳吞下之后,他想要查,沒有一個人支持他。
那些六科的同僚,也說他多事。
宦官殘害百姓,作惡多端,老百姓恐懼宦官,尋找庇護,情理之中,你管這些事情干什么?
夏言氣得昏倒,這叫什么邏輯?
宦官是吃人的虎,那士紳就是殺人的狼…虎吃人不行,只許喂狼?
這就是朝臣的眼界嗎?
夏言是越想越怒,對于一個務實派的官員來說,他對繼統繼嗣的興趣不太大,可經過這一次教訓,夏言發現繼統繼嗣的背后,是天子和朝臣的較量。
而要想有所改變,就必須支持天子,只有天子做主,才有改變的希望,不然一切都是空談。
夏言跟其他人的情況很不相同,但是既然走到了一起,就沒什么好說的。夏言只是三甲進士出身,不是他文采不行,而是這個人筆鋒犀利,為人也如同一柄利劍,哪怕張璁在他面前,都要被鋒芒掩蓋,更遑論唐伯虎等人了。
所以夏言擔負起主攻手的職責。
“你問我是誰給我的膽子,那我要請問你,又是誰讓你來的?”
張翀怒喝道:“我等為了勸諫天子而來,為了匡扶正道而來!你們這些趨炎附勢之徒,趕快滾到一邊去!”
夏言仰天大笑,“哈哈哈,說的真好聽,既然這樣,我們也是為了蒼生百姓而來,我們想問問內閣,問問六部九卿,問問朝廷的科道言官,你們可都是大明的喉舌良心,對我朝當下的處境,有什么高見?”
這時候翰林學士豐熙已經忍無可忍,他呵斥道:“夏言,你身為小吏,怎么敢胡言亂語?朝中紛繁復雜,但是歸結起來,無非是四個字:名正言順!我等都是為了君臣正道,綱常宗法,爾等小吏豈能明白國家大事…速速退到一邊,不要螳臂當車,自取其辱!”
“哈哈哈!”
夏言笑聲更大了,“豐學士,你執掌翰林,乃是儲相,讀的書一定不少,懂得道理也很多…你既然說國家大事,那我要請教,如今我大明流民超過六百萬,不是國家大事嗎?”
夏言聲音洪亮,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這些流民放在哪一朝,都是足以釀成改朝換代的大禍的,我想請教豐學士,朝中諸公,可有對策?”
豐熙哪里愿意跟夏言扯這些破事,他怒哼道:“你這是危言聳聽,更何況朝廷年年出錢,救濟災民,戶部的賬目,人盡皆知,你這是吹毛求疵!”
“好一個危言聳聽?我說六百萬流民,還只是正德十二年的統計,現在數目只會更多,超過千萬也說不定!你說人盡皆知,這話也不錯!因為從去歲到如今,只有天子提議,拿出數十萬兩銀子,安頓了數萬京城流民。而今天開春之后,各地聞訊到京城討生活的流民百姓,多達十萬以上!”
“如果光是憑著京城一地,無論如何,也安頓不了這么多流民。歸根到底,要上下一心,從朝廷到地方,一起想辦法,給百姓一條活路,也給大明朝一條活路!”
夏言伸手指著面前的高官重臣,呵呵冷笑,“諸公,天子為救濟流民,費盡了心思。爾等拿不出一條對策,反而在這里扯天子后腿,拿無關緊要的事情,擾亂國政,你們居心何在?再有數月之后,就要入冬,到時候遍地都是凍餓的百姓,難道讓他們去你們府里過日子嗎?”
夏言的聲音頗有穿透力,別說這些朝臣,就連在宮門上面,向下眺望的朱厚熜都頗為驚訝。
“小富貴,明明都安頓了流民,怎么還有啊?”
王岳無奈苦笑,“陛下,這流民遍及天下,又不只是京城才有。現在京城安頓流民,百姓為了活命,自然聚集到京城來,今年冬天的壓力,只怕比去年還大!”
“啊!”
朱厚熜瘋了,他怎么給自己挖了個大坑啊!
但是流民又不能不管,像夏言所說,貌似只有上下一心,各地一起動手,才能解決問題。可眼前的局面,君臣還能一心嗎?
這是逼著朕動刀子啊!
你們自己作死,可就別怪朕不客氣了。
朱厚熜俯視著左順門外的群臣,心中醞釀著滔天殺氣。
而被夏言叱責的群臣,惱羞成怒,一鼓作氣的事情,讓夏言這么攪下去,還怎么跟天子抗衡?
大理寺卿趙鑒忍不住怒斥道:”汝為小吏,妄言國家大事,還不速速退去!”
夏言同樣盯著他趙鑒,用跟他一樣的語氣聲調質問道,“汝為臣子,妄言天家大事,還不速速退去!”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當真厲害!
朱厚熜都忍不住要給夏言喝彩。
這時候唐寅也找到了機會,挺身而出,吾等身為小吏,不該談論朝中大事,那葉桂章,楊淳,金承勛等人,也未必比我們的官位高多少!他們卻可以替孝宗皇帝鳴不平,炸了王恭廠,致使成千上萬百姓死傷。這么大的案子沒有個結論,爾等大臣還氣勢洶洶,來找天子理論,是誰給你們的膽子?”
“唐寅,誰給你的膽子,竟然敢胡言亂語!你在科舉之中舞弊,靠著逢迎天子,僥幸得到了狀元,你還敢上躥下跳,當真是狗膽包天,不知廉恥!”豐熙罵道:“你問這個案子,那我就告訴你,孝宗陛下仁慈愛民,若是能尊奉孝宗,自然天下太平,我等正是為了此事才來勸諫天子!”
他這話一出口,在后面的祝允明晃著肥碩的身軀突然冒出來了,他撓著頭苦笑道:“這位大人,按照你的說法,是不是炸王恭廠,是為了逼迫天子就范呢?”
他說完之后,一縮脖子,又退回了人群當中,努力藏好。俺祝枝山是老實人,只是喉嚨癢癢,俺躲起來了。
只是祝枝山明顯低估了他的體積,而且他這話比他的體積還嚇人!
“好啊!豐熙,你招供了!炸王恭廠就是有預謀的!”張璁立刻揪住,聲音蓋過一切,“諸位都聽見沒有,果然炸王恭廠,這么傷天害理的事情,不是一個區區翰林能干得出來的!豐熙就是葉桂章的同黨后臺,至于后面還有沒有人,我現在也說不好!可我知道一件事,他們沒把百姓的命當回事!所以他們才不在乎多少流民!這就是大明的士人!”
“你們說,俺張璁講,天下的大弊是士人,有什么錯?”張璁撕扯開官服,放聲大吼。
“沒錯!沒錯!”
“說得太好了!我們不屑跟這幫人為伍!”
張璁這邊雖然官職不高,但人數卻是不小,而且都年輕力壯,嗓門巨大,他們扯著嗓子吼起來,楊廷和這邊根本招架不住。
“原來根本不用朕出手,他們就被殺得屁滾尿流,潰不成軍啊!”朱厚熜如釋重負,本來還覺得要痛下殺手呢,沒想到竟然這么簡單就解決了,朱厚熜還有點索然無味。
可就在這時候,黃錦小跑著過來,嚇得額頭都是冷汗。
“皇爺,張太后剛剛服毒自盡了!”
王岳也湊了過來,一聽竟然是這事,忍不住吸了口氣,看樣子這些大臣又有理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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