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氏問王岳,大明有沒有人能學霍光,當王岳否定的時候,她就生出了一個念頭,畢其功于一役,她不想糾纏下去。
身為母親,她有著過人的直覺。
再這么纏斗,即便兒子贏了,也會留下不好的名聲。俗話說打人沒好手,罵人沒好口。兒子一個人,如何能贏得過一群人?
如果非要有人背罵名,那這個罵名情愿她來背!
而且蔣氏也清楚,這場戰斗不光是兒子的,還有死去的丈夫…興獻王朱佑杬!
世人皆知孝宗朱佑樘和張皇后的愛情,卻不知道,他的弟弟,興獻王朱佑杬也是個情種,他給蔣氏的情,甚至更深。
“王爺,從前都是你照顧妾身,如今就讓妾身為你放肆一次吧!”
“王岳,你告訴他們,哀家不懂什么大道理,可哀家知道這么個理兒!天下再大的道理,也大不過一個孝字!我兒已經登基稱帝,身為天子,如果不能表率天下,何以君臨萬邦?若朝臣逼著吾兒做不孝之人,那我情愿意帶著皇兒,返回安陸。大明的列祖列宗就在太廟之中,皇天后土,天下臣民都睜著眼睛看著。哀家只想要個明白交代。讓他們盡快答復,如果膽敢拖延,哀家立刻轉身,返回安陸!”
不說清楚,不行!
想拖延時間,不行!
蔣氏的意思太明白了,老娘跟你們攤牌了,就問你們打算怎么辦吧?
王岳從大輅上跳下來,沖著楊廷和一拱手。
“元輔,太后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陛下還在等著,盡快給個交代吧!”
楊廷和老臉陰沉,萬萬沒有料到,他竟然會被一個婦人威逼到了絕境。
沒錯,就是絕境!
蔣氏從安陸到京城,走了好幾個月,原因是怎么回事,誰都清楚。
廢了這么大勁兒,假如皇帝母子不能見面,那就是說朱厚熜不孝…試問天子可能不孝嗎?
這個黑鍋,必須內閣來背!
而這段時間楊廷和已經折損了太多的戰力。雖然他在朝中,還是一呼百應,但顯然手上的牌已經不多了。
下一個被罷免的重臣,很有可能就是他楊閣老了!
這時機把握的也太厲害了!
楊廷和意味深長看了看王岳。
這小子固然夠壞,但是他還琢磨不出來這么歹毒的法子,蔣氏不過是一個婦人,更是頭發長見識短,沒有這個膽子。
說到底,壞事的就是楊一清和王守仁!
這兩個文官之中的敗類,簡直該死!
尤其是楊一清,你也是孝宗的臣子,對你提拔重要,恩重如天,你都一把年紀了,絲毫不在乎晚節,你就不怕千夫所指嗎?
楊廷和努力保持鎮定,他沉吟道:“迎駕禮節,非比尋常,只怕要請旨才行!”
王岳笑了,“既然如此,那就勞煩首輔大人跑一趟了,太后她老人家可不愿意多等!”
楊廷和重重出口氣,只得轉身離去。
從正陽門到奉天門,距離不遠,期間還要經過禮部和鴻臚寺,大明最重要的衙門,幾乎都在這條中軸線上。
楊廷和從中間穿過,心中突然生出一種怪異的感覺…他曾經獨攬朝廷大權一個月有余,那時候他決斷如流,事無巨細,都是他說了算。
那時候各個衙門其實姓楊!
而到了今天,只怕這些衙門又要該回姓朱了吧?
楊廷和來不及想得太多,朱厚熜已經在群臣的簇擁之下,等不及了。
他伸長脖子,迫不及待想要出去迎接,和老娘見面。要不是礙于身份,他甚至能親自跑到通州。
長這么大,他還是第一次和老娘分開這么久,說不想,那不是騙人嗎?
“元輔,母后呢?母后的車駕呢?”
朱厚熜焦急問道,還不停張望。
楊廷和也不知道小皇帝是演戲,還是真的不知道。他只好把蔣氏的要求說了一遍。
聽完老娘的要求,朱厚熜的眼淚順著眼角下來了。
無聲哭泣,最為致命!
朱厚熜真的太委屈了!
“元輔,還有諸位愛卿,朕突然接到遺詔,突然進京繼位,朕對朝中之事,一無所知。朕不稀罕什么九五至尊,也不想當什么皇帝!朕只想做個孝子,如今母后進京。若是諸位愛卿不能拿出讓母后滿意的方案,朕,朕只有隨著母后,返回安陸!”
說著,朱厚熜還給黃錦一個眼色。
“把行囊準備好,宮里的東西一點不要,帶著咱們的行李…回家!”
黃錦繃著小臉,連忙答應,還真要轉身去打點。
楊廷和都瘋了,咱別這么入戲好不好?
你都自稱朕,你舍得放棄皇位嗎?
這次的對沖,說白了,就是雙方再比誰的膽子更小。
只要不想玉石俱焚,就必須有人退步。
反正朱厚熜是不想退,你們隨意!
事到如今,楊廷和也沒有多少選擇了。
讓他辭官?
或者是跟皇帝對著干?
要不要發動百官苦諫,跪倒一大片?
貌似這些辦法,都未必有用…正在楊廷和思忖之際,朱厚熜突然嚎啕大哭!
沒錯!
朱厚熜以手扒著奉天門,目光望著南方,悲憤道:“母后同朕,相距不過數里!讓母子不能見面,骨肉分離,不過是這一身龍袍罷了!”
說著,朱厚熜竟然伸手去撕扯領口,憤怒道:“還不是朕不配做皇帝!只要朕走了,你們再找一個深明大義的,天下太平,朕一家團圓,兩全其美啊!多好!”
朱厚熜發狂,龍之怒火,噴薄而出,勢不可擋!
黃錦,陸炳等人,還有宮里的太監,守衛兩旁的大漢將軍,全都跪倒,跟著抹眼淚。
群臣這邊雖然憤怒,卻也不敢直面朱厚熜的怒火。
就在此時,楊一清突然雙膝跪倒,老淚橫流!
“元輔,諸位大人,天下至親,莫過母子。如今太后駕臨,陛下翹首以盼,母子不能相見,這是何等悲哀?陛下身為天子,母親自然是當朝皇太后,興獻王也理當尊為皇帝,情理之中,還有什么可遲疑的?”
楊一清大聲說道,義正詞嚴。
可老頭也清楚,不管他說得多有道理,此刻第一個站出來,就會成為所有文官眼中的奸佞,絕沒有半點僥幸。
可楊一清不想等了,他必須跳出來搶頭功。
九成九的人,都會覺得老夫是為了討好天子和太后,會把老夫看成奸佞小人…不過也沒有什么了不起的。
“克勤兄,小弟對不起你,走了這么多年的邪路,也不知道這把年紀,還能不能改邪歸正?你可千萬保佑小弟,讓我多做點事情,以后也有膽子面對你啊!”
楊一清暗暗叨念,而新任禮部尚書袁宗皋已經跪倒地上。
“啟奏陛下,禮部以為,當尊興獻王為皇考恭穆獻皇帝,而尊興王妃為圣母章圣皇太后…從前禮部所擬,本生二字,乃是畫蛇添足,多此一舉,應當廢掉!”
袁宗皋說完,一直沉默無聲的王陽明突然跪倒。
“陛下以仁心孝道,尊奉父母,乃是正理,臣斗膽懇請,陛下以此仁心,對待百姓,中興大明,如此,則是天下蒼生幸甚,祖宗社稷幸甚!”
王陽明表態支持,朱厚熜大感振奮,拼命點頭。
可就在這時候,一個意想不到的人,也站了出來。
大學士梁儲!
“啟奏陛下,內閣以為國朝以孝治天下,陛下主張,乃是人倫至孝,無可挑剔。內閣應該立刻草擬旨意,曉諭臣民。陛下也該打起精神,迎接皇太后進宮!”
梁儲身為大學士,他的表態和被人可都不一樣,說明白點,你楊廷和可以滾一邊去了,我也是大學士,我也能代表內閣擬旨…楊廷和的手,終究遮不住大明的天。
這一刻,朱厚熜露出了燦爛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