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京師,春風送暖,塞外的黃沙退去,楊花柳絮,桃李芬芳。
明媚的春光中,一支聲勢浩大的隊伍,由南而北,直奔京城而來。
馬奔騰,人如龍,氣勢沖天。
所過之處,路邊的百姓都嚇得跪在地上,久久不敢抬頭!
在隊伍中間,一駕特殊的馬車,格外惹眼。光是高就有一丈二尺二寸有奇,廣足有八尺九寸,其余的車輛在這個馬車的面前,都是弟中弟。
熟識朝廷典章制度的官吏都清楚,這是天下第二車,僅次于皇帝的大輅,是太子儲君才能乘坐的。
不出意外,在車廂里,一個頭戴翼善冠,身著赤色常服,兩肩繡著金織盤龍的少年正垂目而坐。
他身形瘦削,代表著威嚴尊貴的皇家服飾,非但沒有襯托出威嚴來,反而顯得弱小無助,還有那么一絲滑稽,讓人忍不住懷疑,他能撐得起來嗎?
在尊貴少年的對面,還斜靠著一個比他略小的少年,這小家伙臉色微白,神情倦怠萎靡,仿佛好久都沒有睡好,通紅的眼圈,無精打采地哈氣著。
隨著道路越來越寬,隊伍距離京城也越來越近,這時候一個上了年紀的高官縱馬,到了車駕旁邊。
隔著車簾,就聽他朗聲道:“殿下,馬上就要進京了,容老臣說幾件事情,殿下務必牢記清楚。”
車里沒有聲音,似乎是默許。
老者聲音洪亮道:“請殿下以太子之禮入城,禮部會挑選吉日,舉行登基大典。”
“內閣擬定了三個年號,其中紹治二字最為合適,若是殿下認同,就可以寫入登基詔,明年正式改元。”
“這第三點,就是殿下登基之后,要正本清源,興利除弊,前朝冗官要裁撤,邊軍將士要發回駐地。那些無辜受害的忠良要平反,要讓他們官復原職。”
老者說完,車駕之中,是長久的沉默。
良久,才聽到一個少年的聲音,他幽幽道:“毛尚書是狀元之才,耿耿忠心,你們都安排好了,自然是照辦了,還用得著問我嗎?”
這是生氣了。
老者不慌不忙,早有準備,隨即道:“殿下,老臣毛澄在禮部多年,一切都是按照祖宗規矩辦事,不敢有半點肆意胡為。若是殿下疲憊,可以暫時在郊外休息,等老臣向殿下講解清楚,然后進京,左右不差一天半天的。”
任誰都聽得出來,老者并不打算做任何改變,他的解釋不過是讓少年老實聽話而已。這語氣簡直和很多家長沒有半點區別,高高在上,盛氣凌人!
少年臉色漸漸變得鐵青,嘴唇不停哆嗦,渾身都跟著顫抖…
車廂里另一個少年突然瞪圓了眼睛,疲倦一掃而光!
毛澄!
迎接新君登基!
這兩個關鍵的點連在一起,想必熟悉歷史的人,已經有了結論。這一行人,正是前往安陸,迎接朱厚熜進京,繼承堂兄朱厚照留下的皇位的。
沒錯,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正德天子。
在留給所有文官十六年的噩夢之后,他走了,不帶走一片云彩,不留下一個兒子…皇位就落到了還沒有年滿十五歲的堂弟,興王世子朱厚熜頭上。
撿到什么的都有,但是能撿到皇帝寶座,這個運氣在上下五千年里,也是極為罕見,除了那些亂世之中,被逼著黃袍加身的倒霉蛋之外,朱厚熜也算是獨樹一幟了。
能跟著這個幸運兒,當他的親信侍讀。
做為一個穿越者,王岳還是很滿意的。
別的穿越者,有人到了蠻夷山寨,連個教書先生都找不到,有人雖然到了官宦之家,但是京察之下,險些家破人亡,像他這樣,出場就抱穩了新君大腿,一下子成為心腹中的心腹,簡直不知道要少奮斗多少年啊!
差不多直接到了躺贏的地步,可是隨著時間推移,他的感覺越來越不對勁兒。
這幫大臣的舉動根本不像是迎接天下最尊貴的人去繼承最金燦燦的職業。反而像迎請神像回家,供奉起來一樣。
雖然二者都是金光閃閃,但其中的差別,傻瓜都知道。
沒錯,王岳明顯感覺到,大臣們就是想把朱厚熜變成提線木偶,一個沒有感情的木雕泥塑,任憑擺布。
一路上,兩位欽差,一個是大學士梁儲,一個是禮部尚書毛澄,他們每天都給朱厚熜惡補課程,不停往里面灌輸。
這兩位都是狀元出身,講起來滔滔不斷,口若懸河,說得天花亂墜,遍地蓮花。
歸結起來就是三點:正德爛得慘絕人寰,孝宗弘治圣明天子,要重用聽從楊閣老等賢臣的意見。
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
可憐的朱厚熜白天還要趕路,晚上困得迷迷糊糊,眼皮不斷下垂,哈氣連天,還有承受耳朵的摧殘。王岳只想到了兩個字,一個是“洗腦”,一個是“熬鷹”,不管是什么,反正就沒有把朱厚熜當人看。
連朱厚熜都這個待遇,就更不用說其他人了。
包括咱侍讀王岳在內,甚至吃到了不潔的東西,瘋狂拉肚子。再加上水土不服,快速趕路,疲憊不堪,王岳直接昏迷,從馬背上掉了下來。
而就在這時候,后世的王岳趁虛而入,接管了身體。
少年和他同名,都叫王岳,只不過還有個小名,叫富貴。
沒錯,就是王富貴!
都慘成這樣,還狗屁富貴啊?
王岳簡直死的心都有了。
更讓他絕望的是那幾位欽差竟然不立刻救人,而是打算把王岳送回安陸,以他現在的身體,如果再趕路,那和找死有什么區別!
這幫人是真會草菅人命!
而就在這時候一個少年站出來了,他戴著翼善冠,穿著織金龍袍,跟幾位欽差大聲怒吼。
讓他們立刻叫來太醫救人,并且將王岳帶到了車駕上,兩個人同吃同住,若是富貴有半點差錯,就讓他們償命!
朱厚熜告訴毛澄等人,王岳不能走,還要跟他一起坐車,吃喝全都一樣,把給他準備的太醫叫來,要是治不好王侍讀,就讓他們給王侍讀償命!
當時的王岳還不清楚對方是誰,只是迷迷糊糊,朦朦朧朧,上了車駕,欽差們見朱厚熜發飆了,也不好在小事上惹惱新君,立刻安排太醫,妥善診治,王富貴總算是逃過了一劫。
坐在了同一駕馬車上,王岳聽到了朱厚熜的抱怨…他絲毫沒有繼承皇位的喜悅,一切都是那么突然。
他本來替父親興獻王守孝,然后突然來了一大堆人,有閣老,有尚書,還有國公,大太監…他們告訴朱厚熜,你要進京當皇帝了。
然后朱厚熜就稀里糊涂被帶離了老家。
出生快十五年,朱厚熜第一次離開家鄉,第一次面對我安全未知的世界…
他滿肚子委屈、迷茫,只能和富貴傾吐。
在朱厚熜不停訴說之中,王岳終于弄清楚了局面…這個丹鳳眼的俊美少年,居然是大名鼎鼎的嘉靖皇帝。
沒有仙風道骨,沒有深邃的帝王心術,甚至連心腹親信都沒有!
就這么孤零零的,北上京城。
王岳突然覺得,他和朱厚熜還真像!
都是被命運抓住了后頸,然后狠狠丟進了歷史的漩渦。
只不過他要面對一個陌生的時代,而朱厚熜要面對的則是如狼似虎的京城群臣…真的很難說誰更倒霉。
畢竟他出了事情,朱厚熜還能替他出頭。而輪到朱厚熜呢?
誰又能幫助他?
毛澄提出了三點,分明是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可朱厚熜能答應么?
沒瞧見,少年太陽穴的青筋都凸出來了,他狠狠咬著嘴唇,臉上沒有半點血色!
王岳突然覺得胸口很悶很悶,他忍了一路,這一刻,他忍不住了。
“毛尚書讓殿下以儲君之禮入城,卻不知道殿下是何人的太子?”
馬車里只有兩個人,除了朱厚熜,就是王府侍讀王岳。
這個豎子居然如此膽大包天,竟敢質問本官?
毛澄很想發作,可想到朱厚熜,他還是忍住了,畢竟這事情也到了攤牌的時候。
“自然是孝宗皇帝。”
一瞬間,朱厚熜暴怒,眼睛瞪得溜圓,怒火噴吐而出,這是要給他換個爹啊!
他氣得不知道說什么好,而王岳卻幽幽道:“孝宗駕崩十六年了,殿下今年還不到十五啊!”
朱佑樘不知道有這么個便宜侄子,朱厚熜沒見過伯父…愣是把兩個人湊成一對父子,文官們可真是充滿了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