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穿著內侍服侍的兒子時,李隆基的眼神變得柔軟幾分,他已經有多久沒好好看看這個兒子了,怎么居然消瘦至此。
“阿耶。”
李亨看到久未親近的父親,一時間百感交集,最后更是跪在了這位阿耶膝下,他這些時日已經想得明白,他過去籠絡百官又有什么用,這天下終究是阿耶的,阿耶給他,才是他的,阿耶不給,他不能搶。
他越是想證明自己,就越是會招來阿耶的厭惡,他又何必費盡心力去當那勞什子太子,倒不如當阿耶的好兒子,到最后這天下終究會是他的。
想到這兒,李亨本就哽咽的聲音越發沙啞,甚至于嚎啕大哭起來,“阿耶,兒子想你啊!”
看著消瘦的兒子沒有往昔的英氣,就像小時候那般無助地抱著自己痛哭,李隆基忍不住伸手撫摸兒子的額頭,動作輕柔,只是口中輕喝道,“你是太子,這般哭哭啼啼地像什么樣?”
“阿耶說得是,兒子不哭!”
感受著額頭的溫暖,李亨心中歡喜,然后他連忙止住哭聲道,“不知阿耶喚兒子過來,有何吩咐,兒子一定辦得妥當。”
“來,坐下說。”
李隆基拍了拍龍榻,朝兒子說道,李亨見了雖然意動,可是他想起沈郎對李泌說的那句名言,還是硬生生地忍了下來,只是靠在龍榻下的臺階上道,“阿耶,兒子靠在這兒就是,正好給阿耶捏捏腿。”
高力士看著開懷大笑的圣人,又看著仿佛一下子開了竅,不再講究什么風儀威嚴的太子,忽然覺得李林甫今后怕是懸了。
一時間,李隆基和李亨便像是尋常人家的父子那般,待李亨給自己捏了陣腿腳后,李隆基示意高力士拿了沈光的那些文章遞給了這個兒子。
“這是沈郎寫的時務策,你好好看,仔細看,看完了,想好了,朕在問你話?”
聽到父親最后以朕自稱,李亨心神一凜,知道阿耶讓自己看完沈郎的文章后,要詢問的不是身為兒子的他,而是身為太子的他。
翻開那文卷,李亨一開始有些覺得別扭,因為這位沈郎居然是從左到右橫排書寫,而且文字語言直白到近乎粗鄙的地步,他真不知道阿耶為什么要他看這樣的文章,而且他心里也對那位沈郎隱隱感到失望。
那位安西沈郎,不該是宛如天上謫仙一般的人物么,怎么文字如此可憎!
只是得了高力士提醒的李亨,知道這些文章關乎父親對自己的看法,于是他耐著性子閱讀了下去,漸漸地他看著文章里述說安西的種種情況,開始覺得有趣起來,因為這位沈郎居然閑的沒事做,把龜茲和焉耆鎮幾個大城市里的蕃市都給跑了個遍,還做了各種商品的價格記錄,也寫到了奴隸貿易,還有當地的民生百態。
總而言之,當李亨拋卻對所謂文辭的追求,忽然發現這位沈郎的文章寫得固然是直白,但也不能說是平淡,最起碼讓他對整個安西四鎮有了個詳細的了解,這也讓他覺得這位沈郎的文章白歸白,但也不算那么差勁。
接下來當李亨慢慢閱讀下去,尤其是當看到沈光寫到了安西四鎮的隱憂,比如漢民和當地土著的人口數量對比,四鎮兵力的構成,屯田的現狀,眉頭也漸漸皺了起來,他當了幾年太子,也曾因為憂心國事而針對李林甫,結果卻被李林甫逼得狼狽不堪。
如今沈光將安西四鎮的優劣一一展示在他面前,讓他不禁去想要如何解決這些問題,于是當他看到后面沈光列出的那些詳盡的條陳時,內心已經如同翻江倒海一般,他過去也曾聚斂百官為黨羽,看過不知凡幾的奏折。
論文辭就是九品小官的奏折文章寫得都比這位沈郎強出太多,可是論言之有物,怕是只有寥寥數人能比。
看到兒子放下沈郎的文章時,已經面色凝重,滿臉的若有所思,李隆基暗自點了點頭,他選這個三子做太子,本就是因為這個三子夠出色,只不過以前年輕氣盛,如今借李林甫之手敲打以后,倒是終于穩重了不少。
“想好了嗎?”
“想好了。”
“說說吧,怎么看?”
“沈郎有宰相之才。”
李亨這話固然是因為高力士的提醒而拍的馬屁,可是在他心里面,沈光已經能和李泌相提并論了,沈光是能做事的人,而他以前身邊缺的就是這種人,或者說如今的大唐缺的也是這種人。
放下對李林甫的偏見,李亨承認李林甫在宰相的位子上干的不錯,可也僅此而已了。
李隆基笑了起來,到底是自己的兒子,想得都和自己一樣,可是這樣的回答并不能讓他滿意,他想知道這個兒子的眼界和器量,“還有呢?”
“沈郎說得是安西,可是大唐呢?關內各道呢?兒子不敢妄言,但也覺得阿耶需得好生了解番。”
李亨大著膽子說了句,隨后便垂首低眉,不再說話,李隆基聽了沉默片會兒后,才緩緩開了口,“繼續說。”
“阿耶,咱們不如讓沈郎在安西好生施展手腳,看看他能否辦成那些條陳,就算不成我大唐也沒什么損失,若是成了,自可以擇其善者在關內施行。”
李亨在心中斟酌再三,覺得還是不要再提關內各道的那些破事,倒不如就落在安西上,他聽高力士說過,沈郎不慕長安富貴,只想著回安西,沈郎如此心系安西故土,說不定真能辦成他說得那些事,而且于朝廷來說,不過是準許安西都護府能便宜行事,像是那改土歸流,遷移漢民的事情做好了,對于大唐來說乃是天大的好事。
“說得不錯。”
聽到阿耶的夸獎,李亨整個人都精神振奮起來,這時候他已經猜到些阿耶的用意了,然后他聽到了阿耶悠然的輕嘆聲,“你覺得沈郎這樣的文章,可能在省試里奪魁?”
李亨聽到這問題,頓時額頭上冒出了冷汗,沈郎的文章難以用文辭來衡量,若是以省試取士的標準來看,這樣的文章別說什么奪魁,就是地方上的鄉試也不可能通過啊!
“沈郎還年輕,需得好生歷練幾年才行,他是朕留給你的人才。”
“今科省試,朕打算改為殿試,你來代朕主考,沈郎會參加這次殿試,你要好好把握。”
李隆基拍了拍兒子的肩膀,然后朝高力士道,“你送三郎回去,有些事情你和三郎仔細說說,另外趁著下個月殿試前,帶三郎去見見沈郎,讓他們好好親近番。”
走出大明宮時,李亨整個人是發懵的,他雖不像阿耶那般喜好詩文音律,可是也知道他若是真取了沈郎為進士,那些文章流傳出去的話,自己怕是落不了什么好名聲,阿耶這是要自己來背鍋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