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貨?”恩子臉色微變,本能地就想抽槍。
“是福壽膏?鴉片?”謝宇鉦試探著問,只見恩子和小李同時點頭,謝宇鉦嗖的抽出大柯爾特,目視兩人,“我下車看看!”
“哎,謝老板等等。他們人多!”恩子低聲急喊,但謝宇鉦已嘭的開了車門,下車奔向岸埠的護墻。
恩子和小李對視一眼,也連忙抽槍在手,跟著下車。
江風習習,掠過臉頰,冰涼冰涼的。三人趴在埠頭護墻上,探頭往下方張望。
下方的渡口,整個籠罩在濃重的暮色里,大江船上的公子哥兒正指揮著車隊陸續往下走,他似乎因為什么事兒跟船家鬧了起來,只見原先打算幫忙的船家氣鼓鼓地到后艄去了。
謝宇鉦知道他是不想讓船家太靠近自己的貨物。
眼下,第一輛小推車兒已經下到碼頭上,現在是第二輛正開始往下走。那個車隊頭領還在水里撲騰,看樣子他的手腳相當利索,似乎已將那木箱子撈起,和幾個手下七手八腳地往上岸弄。
“國府應該已明令禁止鴉片流通吧?”謝宇鉦回頭望著身邊兩人。
“禁,禁了!”恩子和小李點了點頭,國府禁煙多時,只是苦于執行力不足,仍有不少人半公開地販賣,其中不少都是地方上的軍頭。而且,各地的煙館和娼寮一起,屢禁不絕如火如荼。
兩人已有些明白謝宇鉦的意思了。一時間,兩人感覺又是刺激,又有些擔心。恩子看著下方碼頭,數了數人頭和車輛,心里不無猶豫:“謝、謝老板,他們有九輛車,十六個人。我懷疑他們有長槍!”
“你說的對。走私鴉片,隨行火力定然弱不了。”謝宇鉦將兩人反應收入眼底,忙安慰道,“不過,我們的車子快,打不過可以跑!”
他邊說邊掏出兩個鐵菠蘿,給身邊兩人一人遞了一個:“呶,還有這個,可攢勁了!會用不?”
恩子和小李一見,樂了,伸手接過鐵菠蘿,端詳了一會兒,遲疑地問道:“謝老板,這個扔是扔過,但實戰還是第一次。這個好像跟以前扔的也不大一樣,也是拉弦就扔么?”
“拉弦就扔也成,最好延時幾秒。”謝宇鉦轉頭去看下方的渡口,這時第二第三輛小推車兒已經下到了碼頭上,又一輛小推車兒離開船頭,上了晃悠不已的跳板,小心翼翼地往碼頭上走。
謝宇鉦飛快地掃量了一下,發現有四輛小推車兒上面裝載有木頭箱子,上面覆著滿滿當當的絲綢棉匹,其他五輌小推車兒上面,裝載著一些其他洋貨。
整個車隊有十六個人,其中好幾個壯年人身手相當矯健,顯是走慣江湖的老手。
這當兒,那個車隊頭領在三個人的協助下,已經將先前那個落水的木箱子撈起,弄到了碼頭上。
下到碼頭上的,有四個人。船上十個人,還有兩個正小心翼翼地推車下來。
敵方毫無準備,又處在劣勢的碼頭下方,且受跳板分割成船上船下兩個部分。
己方只有三個人,恩子和李子兩人似乎膽氣不足,好在居高臨下,占據了有利地形。加上有心算無心,有突襲優勢。唯一可惜的是,沒有長槍和速射武器。
嗯,我方還有一輛工業時代的轎車,對方只有手工時代的小推車兒,代差上的碾壓導致我方就算打不贏,也能及時止損。至少,滾犢子跑路還是沒問題的。
對方人多,為了保險起見,那么——半渡而擊?
這時,旁邊的李子還在端詳著手里的鐵菠蘿,嘟囔道:“延時?當年教官說,敢延時扔的人,不是高手就是蠢蛋…”他將手里的鐵菠蘿遞到謝宇鉦面前,“嗯,謝老板,那它延時幾秒合適?”
“起碼兩秒吧,最多不能超過五秒,因為六、七秒鐘,它就炸了。”謝宇鉦漫不經心地接過鐵菠蘿,“恩子,李子,你們看!”
說著他將握環和插銷展示給兩人觀看。
兩人湊過腦袋,剛剛弄明白那個是握環,那個是插銷,就見他將手雷嗖的拔了銷,松開握環,嘴里開始低聲數數:“一、二、三…四,就是現在!”話音未落,他猛地一掄手,那個鐵菠蘿,就高高飛起,徑直朝下方暮色里的大木船飛去。
下方碼頭上的人毫無察覺,那個車隊頭領見車兒下的太慢,已罵罵咧咧地爬到大木船上,搶過了那公子哥的指揮權。
剛將一輛裝滿煙土的小車挪到船邊,不經意間他的目光掃到了上方的岸埠,見上面三人探頭探腦、指指點點。正自疑惑,就見從上面飛下一個黑色的拳頭樣玩意兒,在暮色深重的空中滴溜溜飛旋著,一直飛到了頭頂上空數尺高的地方,眼見就要落到船上。
他瞬間意識到了危險!
這玩意兒,雖然像極了頑童們扔出的鵝卵石或土圪塔兒,但他明白,這絕不可能是那樣的石頭土塊。
不等他反應過來,“轟”的一聲巨響,船頭上方三四米的高處,突然爆開了一朵不算絢爛的煙花,震得整個船頭都猛然一顫。
就像是有人掄起一柄無形的大鐵錘,干脆利索地砸在船頭上。站在船頭上的十來個人,在一瞬間倒下了三兩個,剩下的人中有一兩人受傷輕些的,還未來得及倒下,其他幾個人包括那車隊頭領在內,運氣實在太爆棚,他們一干人竟然毫發無損。
一個伙計模樣的家伙,正推著車兒走在跳板上,他只來得及感覺后背倏起一陣巨痛,整個脊背都幾乎爆裂開來。他不禁凄厲地慘叫起來:“啊,啊…!”
手里的推車握把兒一滑,幾要脫手,他本能地想伸手去搶,卻連人帶車跌落,重重摔在船體跟碼頭間,他本能地掙扎一下,打了一個滾,然后就再也停不住了,整個人骨碌碌地滾落冰涼的江水之中。
這當兒,岸上又飛下了第二、第三個同樣的玩意兒。
“快跑!”船頭上的車隊頭領見多識廣,見狀哪還有不明白的?他大喝一聲,撒開腿沒命價地就往后艄跑去。
“娘喲!”那公子哥兒也扭過頭,撒丫子就跑,他倆身后跟了四五個機靈和運氣都絲毫不缺的背影。
第二枚手雷落在了跳板上,滴溜溜轉了幾轉,倏地蹦出跳板——“嘭”!
碼頭上的另三四個人,就沒這個好運氣了。他們在一瞬間受了不同程度的破片傷害,三四個人好像觸電似的,倏地摔倒在地,蜷縮成一團,慘嚎著扭動不已。
第三枚手雷落在船頭上,似乎沒取得任何成果。因為那些還活蹦亂跳的家伙們,已經遠遠地奔到了后艄。
實際上,它再次體現了自己的威力,直接將船頭上的慘嚎切斷了,變成幾道若有若無的呻吟,在江風中氣若游絲。
事兒遠遠還未結束——因為岸埠上又響起了槍聲。
大木船上的后艄上,陡然響起一陣驚恐的叫喊,伴隨著劇烈的騷動。尾艄的大櫓擺動,大木船戀戀不舍地與碼頭脫離了接觸,慢慢退了開去。
一個倒在碼頭上的傷者剛掙扎著爬起,厚實的跳板迎頭跌落,狠狠地砸在他天靈蓋上。他來不及發出哪怕一聲慘叫,就被再次拍倒在石碼頭上。
大木船離岸越來越遠,船上傳出大聲的慘嚎和咒罵,不等岸上的三人分辨出具體內容,就被陣陣江風吹散了。
吹不走的只有槍聲,有一聲沒一聲地,仍在持續響起。
起初時,只有岸上傳出星零的槍聲,但不一會兒,大木船上也響起了槍聲,爆豆般連接不斷,好像過年時燃放的爆竹。
船上的長槍威力十足,子彈時不時射到岸上來,在石埠上擦出零星的花火。
如果遇上有膽氣的,現在完全可以憑借人員和武器的優勢,再次逼近渡頭,來一次防守反擊。
那樣至少可以搶回碼頭上的物資,加上一兩個同伴。
但可惜的是,大木船已經完全喪了膽,根本鼓不起應用的勇氣。
這當兒,暮靄愈發濃重了,江面愈發昏暗了,漸漸退向江心的大木船也愈發地黯淡了,漸漸地它就消失在謝宇鉦三人的視野里,好像一個從來沒真實存在過的夢,轉眼之間,就被深秋江邊的晚風吹得了無痕跡。
最后悔的,莫過于岸埠上的謝宇鉦了。
早曉得會有這樣的結果,那就應該讓車隊全部下到碼頭上,然后再行攻擊。
——那樣就能一鍋端了!
“這樣…就贏了?”恩子和小李兩人開了幾槍,在謝宇鉦示意下停了火,面面相覷。
槍聲徹底停了,下方響起不絕如縷的呻吟,在江風中斷斷續續。
謝宇鉦站起身,給大柯爾特換了一個彈夾,瞥了瞥仍趴著發呆的兩個同伴,笑道:“恩子,李子,我下去打掃戰場,你們在這上面警戒!”
“啊?”恩子兩人順從地點了點頭,但似乎馬上又清醒過來,將頭搖得像撥浪鼓兒,“啊,鉦哥,你在這警戒,我們下去,我們下去!”
兩人忙不迭爬起,拎著槍,慌里慌張地跑向下方的碼頭。
碼頭上還有一兩個傷者未斷氣,蠕動著發出微弱的呻吟,讓打掃場地的恩子兩人心驚膽戰。
深入骨髓的驚恐,和勝利的豪情交織在一起,令打掃戰場的感覺,比秋收時的農夫更多了一層令人發顫的喜悅。
“輕傷的帶上來,重傷的直接送走,這些倒霉催的!”岸埠上遠遠傳來一個淡漠的聲音。
恩子湊近去看,兩個還在呻吟的,一個胸口一突一突地冒著血箭,有氣出沒氣進,一個捂著脖頸輾轉哀嚎不止。
便嘆了一口氣,雙手持槍,瞄準地下,默默閉上眼睛:“下輩子別干這勾當了,兄弟!”
砰砰兩聲槍響,昏暗的碼頭上,就只剩下不絕如縷的江風,擁著嗚咽了不知多少年的大江,繼續嗚咽不止。
九輛小推車兒,留下了五輛。
清點過后,計繳獲煙土六箱、洋油燈盞一打、唱片機一架、奎寧等藥品兩箱、絲綢棉布數十匹…搜身搜得了零星十幾塊大塊,還有一個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木頭盒子,恩子在車前燈下打開一看,卻是六塊嶄新锃亮的瑞士懷表。
恩子和李子將懷表交給謝宇鉦,然后兩人又將藥品和唱片機弄上車,還扔了幾個洋油盞在后備箱里,數十匹絲綢全集中在車前燈照耀下的路邊…
謝宇鉦親自動手,將六箱煙土堆放在一處,掀開后備箱,拎出了汽油桶,擰開蓋兒正要澆,旁邊的恩子李子突然叫道:“——鉦哥!”
謝宇鉦停下,偏頭看了看他們,目光溫和。
“鉦哥,能…能不能撿兩塊回去,給鄭哥…看看?”夜幕下,兩人畏畏縮縮抬頭,求情似地發出呢喃。
“可以!每人只限一塊!”謝宇鉦將油桶朝恩子手里一塞,輕聲道,“手腳麻溜些!”
他回到車前面,就著大燈,擦拭了一遍槍彈,重新填滿,關上保險,別到腰間。
這時,江堤豁口處蓬的一聲,騰起一團巨大的火焰,在夜霧迷茫的江風中熊熊燃燒起來。
火光中,兩條干練的年輕身影,正手舞足蹈地向轎車奔來。
謝宇鉦打開車門,鉆進后座,兩手枕在腦后,愜意地往靠背上一靠,忽地后腦勺硌上一個硬物,驚得他倏地蹦起,扭身伸手一摸,卻是那個唱片機,他不禁脫口而出:
“恩子你大爺的——!”
這時,恩子已鉆進駕駛位,手扶方向盤,正準備打火,李子也坐到了副駕位上,聽了后面謝宇鉦似乎嚷了一句什么,兩人的動作同時一滯,同時扭頭,問道:“怎么啦鉦哥?”
謝宇鉦將唱片機挪了個位置,重新躺靠著,見兩人回頭,無意義地揮了揮手:“沒、沒事,開車!”
“哦。”恩子俯身伸手,捏住鑰匙一擰:
“嘁!”
“啾啾啾!”
“咔——嘟——,嘟——,嘟嘟嘟——!”
發動機打著火后,車前頭的兩個大燈更亮了,射出兩根白色的犀利光柱,直直地射向前方。
江堤好像鐵幕下的一道矮墻,帶子般延伸,漸與路面融為一體。視野里遠遠近近,都搖曳著蒹葭蒼蒼、夜霧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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