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營最深處一座山丘頂部,聳立著葛邏祿人的王帳。可汗承宗瞪著通紅的眼睛,在伯克胡骨,小箭啟必羅的伺候下,手忙腳亂地頂盔摜甲。十七八個匆匆趕來的長老、內相、特勤們,則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搬,在王帳中央來回打轉。
唐軍來得太快了,快得超過了他們所有人的預料。昨天下午見到外相多懶的示警之時,按照他的估算,唐軍應該還在一百四十里之外。誰也沒想到,才過了一個晚上,唐軍就飛躍了上百里路,一舉殺到了金山腳下。
“不是主力,肯定不是主力!”所有人當中,外相多懶的模樣作為狼狽。癱在地上,像傻子般不停地重復,“我離開之時,他們距離這里至少還有兩百里路。我在路上,沒敢做任何耽擱!唐軍如果來得是主力,必須攜帶糧草輜重!不可能,他們不可能走得這么快!”
道理都對,他為什么要這樣說,在場的長老和貴族們也都明白。然而,卻誰都不肯接他的話茬兒,更不肯跟他的目光相對。
唐軍已經殺到了內營大門口,而內營中的大部分武士,卻剛剛從睡夢中被驚醒,根本來不及活動筋骨,披上鎧甲,按照命令集合起來迎戰。
大伙現在最優先需要考慮的是,如何阻擋唐軍沖上王帳所在的這座山丘,而不是去管殺過來的唐軍是主力還是奇兵!更沒時間去管,多懶有沒有給唐軍帶路的嫌疑!
“不是主力,數量不可能太多。大汗,把近衛左廂頂上去,在內營門口纏住唐軍。然后召集右廂和近衛廂,沿著山坡逐級布防。”反復念叨了多次,卻沒得到任何搭理,外相多懶向承宗腳下爬了幾步,高舉雙手勸告。
“嗯——”正處于六神無主狀態的承宗,咬著牙沉吟。
每廂有十個大箭,每個大箭有一百名武士,每名武士都是十里挑一的精銳。三廂武士,乃是他維護汗位,安身立命所在。如果這三千親信不惜性命,節節抵抗,肯定能給他爭取半天左右的時間。
半天時間,已經足夠臨近的一些部落傾盡全力趕來支援。而如果唐軍是日夜兼程而至,體力很快就會消耗一空。屆時,葛邏祿部,未必不能在他的帶領下力挽狂瀾!
“轟隆!”一聲霹靂,將承宗的美夢炸了個粉碎。
腳下的地面如水波般起伏,案子上的酒具“稀里嘩啦”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帳篷璧在搖晃,屋頂在搖晃,身邊的所有人都在搖晃。幾個年紀較大的長老,站立不穩,直接給晃成了滾地葫蘆。
“大汗,營門碎了,營門被唐軍用雷法炸碎了。”一名親兵頂著慘白的臉,沖進王帳,啞著嗓子高聲匯報。緊跟著,又是一名。
“大汗,鮮于特勤戰沒!”
“大汗,唐軍殺入營內,拔禿伯克戰沒。”
“大汗,左廂,左廂崩了。泥度、步孤、章池大箭戰死!”
噩耗一個接著一個,令人來不及悲傷,也來不及分辨真偽。緊跟著,更多的“雷聲”在內營中響起,震得人心里發毛,冷汗迅速淌滿脊背。
“大汗,在下聽聞,石國可汗莫賀投降之后,唐軍并未對他進行任何羞辱!”承宗的叔叔,內相兼特勤呼蜇不敢再猶豫,帶頭走到承宗面前,高聲提醒。“我葛邏祿部雖然去年故意放突厥人去偷襲碎葉,卻是因為被事實所迫,并非存心背叛。如果此刻大汗約束屬下,并且親自去向牛師獎負荊請罪,相信…”
“你說什么?”葛邏祿可汗,藥羅葛承宗的兩只眼睛立刻瞪了個滾圓,右手同時按住了刀柄,“你再說一遍?讓我去負荊請罪,當初收突厥人好處之時,呼蜇特勤可不是這么說。”
“當時唐軍在西域力量極其單薄,根本不是娑葛的對手!”內相兼特勤呼蜇毫不畏懼地手握刀柄,直視承宗的眼睛,“而現在,唐軍卻已經打到王帳之外,我葛邏祿武士,繼續抵抗下去,肯定死傷無數,并且到頭來,也避免不了可汗你被擒受辱的結局。”
“大汗,內相說得對,咱們實力原本就不如唐軍。又遭到了他們的偷襲,繼續抵抗下去,誰都活不了!”
“大汗,唐軍沒殺莫賀,也沒殺奕胡,并且還讓奕胡做了大宛都督!”
“大汗,投降總好過舉族盡滅!”
內相雞施、伯克巴彥、埃斤土寶等人,也紛紛圍攏上前,手握刀柄,“苦苦”相勸。堅決不肯再陪著承宗和他的鐵桿親信們一起等死。
“大唐要了石國一百萬兩黃金!我葛邏祿部可拿不出這么多?除非你等都交出全部家底!”承宗沒有能力在抵抗唐軍進攻的同時,再與這么多貴族開戰,咬著牙高聲提醒。
“每年折合才兩萬兩,我們如果能保住根本,就可以去攻打北方的黠嘎斯人,把悉密人,或者更北方的室韋人,讓他們來分擔。”內相兼特勤呼蜇顯然早有打算,立刻就給出了解決方案。
“把去年突厥人所贈先給了唐軍,算第一年的。第二年開始,咱們可以趁著突厥衰落,征討其他各部,湊足賠償。用不了五十年,待大唐衰落,咱們就可以毀約!”
“唐軍是本著突厥去的,打咱們只是順手。”
“突厥此戰必敗,之后,草原上肯定又是一番動蕩。咱們葛邏祿部,剛好把握住機會。”
內相雞施、伯克巴彥、埃斤土寶等人,也紛紛開口,每個人說出來的辦法,都比現在陪著承宗一起戰死強上百倍。
“你們——”承宗氣得眼前陣陣發黑,咬著牙轉頭,計算自己這邊的力量。
凡是被他看到的人,都紛紛將臉轉開,包括平素受到的器重的一些親信。而一些平素就對他不滿著,則紛紛向他的叔叔,特勤兼內相呼蜇靠攏,與他按刀相向。
“可汗,唐軍已經快打上來了,不能再流自己的人的血。”負責掌管近衛廂的伯克胡骨忽然咬了咬牙,從背后繞到他面前,躬身催促。
“可汗,今日即便我等全都死在王帳里,也無法讓唐軍停止對葛邏祿部的報復!”幾名領兵的伯克,也紛紛上前,高聲提醒。
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葛邏祿可汗,藥羅葛承宗如果繼續堅持與唐軍血戰到底,恐怕立刻就得引得眾人群起而攻之。咬了咬牙,他忽然大聲冷笑,“呼蜇特勤看來早就想到了此招,怪不得昨天晚上我提議遷徙王帳,你卻堅持要留在這里!”
“承宗,你是可汗。平日大家無論得到什么好處,第一個都要奉獻給你。此刻,你應該對族人有所回報。”藥羅葛呼蜇也不反駁,冷冷地提醒。
“我是可汗,我為全族犧牲,我兒子古力裴羅,當有特勤之位。”不愧是一代梟雄,藥羅葛承宗知道自己無力回天,立刻開始討價還價。
“我沒有兒子,骨力裴羅算是我的孫兒。”特勤藥羅葛呼蜇毫不猶豫地回應,“我可以當眾發誓,如果我今后慢待了骨力裴羅,就要長生天降下疾病,讓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還有十四個可敦,六個女兒!”藥羅葛承宗松開刀柄,緩緩坐到鋪著虎皮的汗位上,剎那間,仿佛老了二十歲。
“如果你能活下來,無論去了哪,我們都把可敦給你送過去。”特勤藥羅葛呼蜇早就過了喜歡收藏美女的年齡,想都不想,繼續高聲承諾,“至于你的女兒,非伯克之上,無人可以娶她們。如果有人欺負了她們,我等一起為她做主。”
“大汗放心,我等必不敢忘你今日之犧牲!”內相雞施、伯克巴彥、伯克胡骨,埃斤土寶等人齊齊躬身,唯恐承宗繼續討價還價下去,拖著所有人錯過投降時機。
“你們去跟唐軍請降吧,我坐在這里等著。”突騎施可汗承宗,知道大勢已去,嘆了口氣,抬手摘下了頭上的鐵冠。緊跟著,將可汗印信,扳指,令箭等物,也從帥案下掏了出來,一并推給了特勤呼蜇,“勞煩呼蜇可汗了。我即便認輸,多少也得留下一點兒體面,免得死了之后,無法魂歸祖地。”
“就如承宗可汗所愿!”特勤藥羅葛呼蜇只求盡快解決眼前的危機,根本沒功夫計較誰出面向唐軍乞降這些細節。大步上前,將鐵王冠抓起來戴在自己頭上,然后將可汗印信,扳指,令箭等物,盡數攬在懷中,轉身走向帳外。
臨行之前,卻還沒忘記高聲叮囑一句,“胡骨,你留下,伺候承宗可汗收拾行裝。”
“遵命!”原本給承宗擔任近衛廂主將的伯克胡骨高聲答應,手握刀柄,站在了王座旁,宛若一尊怒目金剛。
內相雞施、伯克巴彥、埃斤土寶等人,則快步跟在了新可汗呼蜇身后,誰也沒興趣繼續羞辱一個退了位的可汗。而原本屬于承宗的一些嫡系官員,發現大局已定,也嘆息著低下頭,陸續躬身告退。
葛邏祿原本依附于突厥,受后者影響,以狼為祖神。狼群之中,新王登位,原本屬于老王的一切,都會自動轉移給新王,沒有任何一頭母狼和幼狼,會為了老王去死戰到底。葛邏祿人的規矩,也是一樣!
唯一的“忠臣”,是外相多懶。因為有給唐軍帶路的嫌疑,即便現在就改換門庭,新可汗呼蜇,也未必可接納他。相反,當危機被應付過去之后,為了安撫人心,呼蜇肯定需要為有一個足夠分量的大臣,來承擔族人的憤怒。作為承宗的鐵桿,把他殺了祭旗,再合適不過!
“大汗——”眼珠忽然轉了轉,多懶小聲試探,“呼蜇他們都去找唐將請降了,在下愿意跟大汗生死與共,無論大汗做出什么樣的決定。”
“多懶,你要干什么?”被新可汗呼蜇留下來看管承宗的伯克胡骨大怒,立刻拔出刀來,指著外相多懶的鼻子威脅,“承宗給全族招來了災難,理應犧牲自己,平息大唐的憤怒。如果你膽敢再蠱惑他反悔,我就…啊!”
忽然,他感覺到脊背處一陣刺痛,嘴里吐出一口血,驚詫地扭頭。卻看到,親兵小箭啟必羅獰笑著,將刀子從自己的后背上拔了出來。
而先前已經閉目等死的承宗,此刻卻重新抖擻起了精神,沖著所有留在王帳里的親衛高聲叫喊,“不甘心向唐軍求饒的,跟我一起走!立刻!咱們一起上金山。”
“你,你…”伯克胡骨手指承宗,想要斥責對方出爾反爾,坑害全族。卻無法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圓睜著雙目栽倒。
仿佛早就猜到他會這么說,承宗拔出了腰間佩刀,沖著王帳之中所有人繼續高聲疾呼,“弟兄們,拿起你的全部力氣來,跟我上金山。唐軍只需要一個可汗的腦袋,眼下鐵冠就戴在呼蜇的頭頂上。”
“是!”多懶一縱身,從地上跳起了,拔出腰刀,快步跟在了承宗的身后。
一小部分侍衛毫不猶豫地跟了上去,另外一大半兒侍衛的腦子慢,無法跟得上形勢的變化,望著伯克胡骨的尸體,瞠目結舌。
多懶見此,一邊護著承宗繼續向后帳走,一邊扯開嗓子大喝,“你們都是傻子么?有哪個可汗奪位之后,會把老可汗親信留在身邊?走,護著可汗一起翻越金山。唐軍是火,咱們是草。野火之后,野草立刻原地重生。”
“我在金山另外一側的可布多部,藏著足夠的金子。可不多部的頭領,是我的女婿。”承宗的話,也緊跟著響起,瞬間傳進每個衛士的耳朵。“你們跟著我,還是跟著呼蜇,可以自己選。但是,看在我平時拿你們當兄弟的份上,不要攔著我!”
“走,我跟大汗走!”
“我跟大汗走,我不相信呼蜇!”
“大汗對我等有恩…”
親衛們互相看了看,七嘴八舌地答應著,邁步跟上。也有三兩個心思不堅定者,沒有移動腳步,卻果斷地閉上了嘴吧。以免給新可汗呼蜇報信不成,卻被老可汗承宗的親信剁成肉泥!
通往后帳的途中,也有很多親衛被突然發生的形勢變化,打了個措手不及。有人壯著膽子舉起兵器阻攔,卻被忠于承宗的親衛,給當場斬殺。有人逃出去向新可汗呼蜇報信,四下里卻亂成了一鍋粥,短時間內,他們根本找不到呼蜇的蹤影。
后帳很快就近在咫尺,承宗不管自己的漂亮可敦,也不去找自己的兒子和女兒。沖進去,抱起一只寶箱,又狂奔而出。
隨即,當著所有跟上來的親信的面兒,他將寶箱摔了粉碎,然后,指著滿地的金錠、寶石、玉器,高聲斷喝:“一人一件,見者有份。拿了之后立刻上馬,跟我走!”
“誓死效忠大汗!”親信們齊聲歡呼,或者彎腰撿了寶物藏在懷里,或者對寶物不屑一顧。然后簇擁起承宗,向營地后方逃去,沿途無論誰敢阻攔,全都用刀砍翻在地。
“投降,愿意投降,請大唐天兵開恩!”
“投降,可汗承宗愿意親自前往長安,聽候大唐皇帝處置!”
“投降,葛邏祿乃是大唐的臣屬。錯誤全是承宗一人所為。他以死謝罪,請求寬恕!”
“投降…”
王帳附近,不斷有求饒聲傳來。藥羅葛承宗和他的追隨者們,卻搶了戰馬,沖出內營,沖向金山,誰也不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