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的是一個臉色有些黑,看起來很淳樸的中年男人。他頭發花白,穿著一身破舊的的確良衣服。
這種材質,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改開初期是最流行的。自從吳冕上大學開始,隨著國內生活水平提高,就極少見人穿這種衣服。
等吳冕走過去,中年男人已經轉身進了急診的留觀室,那名值班醫生輕輕搖了搖頭,往觀察室里看了一眼,轉身要走。
值班醫生的眼角余光看見吳冕,隨后腳步微微一頓。
吳冕剛來兩天,還沒怎么露面,但卡其色風衣、墨鏡、黑色小羊皮手套,這種穿著打扮特征太過于明顯。
“你是新來的吳科長?”值班醫生問道。
吳冕點了點頭,楚知希向前一步,站在吳冕身邊禮貌微笑,問道,“您貴姓?”
“我姓…免貴姓楊。”那名中年醫生看到青春靚麗的楚知希,說話有點結巴。
“楊醫生,您好。段科長說院里要進行安全質量月活動,我們來臨床看一眼。”楚知希道。
安全質量月是個什么鬼,楊醫生左耳朵聽,右耳朵就冒出去了。眼前的小姑娘可是真小,比自家姑娘大點不多,是附近醫學院的大學生么?怎么來中醫院了,這面什么時候有實習生的。
瞬間,他就走神了,神思飛到天邊。
“楊醫生,剛才是什么患者?”吳冕側前邁出半步,把楊醫生直勾勾盯著楚知希的目光切斷。
“…”
卡其色風衣的身影像是一座山,把楚知希護的嚴嚴實實。
楊醫生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眼前這位,要只是醫務科副科長還好,根本不用搭理他。但據說這位是那誰家的孩子,倒是不好得罪。
“吳科長,是隔壁一個屯子的腦梗患者,來的時候出氣兒多進氣兒少,眼看著就不行了。”楊醫生道,“家里簽了個字,準備放棄。”
吳冕微微點頭,道,“病歷寫了么?”
“寫啥病歷…患者剛送來,沒必要寫病歷吧。”楊醫生壓抑著心里的煩躁,說話的語氣已經有些不耐煩了。
最厭惡的就是這群從大城市讀書回來的家伙,一個個啥都不會,卻眼高于頂。
要不是他老子,能回來就當醫務科長?估計是準備未來當院長的吧。楊醫生覺得自己目光犀利,早早就看穿了這一切。
已經夏天了,還穿著風衣戴墨鏡,裝什么大尾巴狼!
至于什么狗屁的門診病歷,那都是扯淡,留著燒紙用么?現在可都提倡文明祭祀,禁止燒紙。
楊醫生心里罵了一句,臉上卻沒表現出來,不好得罪這位未來的院長,聽說韋大寶子倒霉,遇到了這位。被叫去省城當免費的擔架工,現在還沒回來。
“吳科長,咱們這面都是鄉里鄉親的,沒大城市那么多事兒。”楊醫生道,“雖然五隊十二組在隔壁鄉,但總不至于來醫院就為了訛錢。”
“確認書呢?”
吳冕面無表情的問道。
他問的是確認放棄搶救的書面文件,這要是沒有,吳冕準備直接把這位楊醫生糊到墻上去。
楊醫生快走了幾步,來到辦公室,從抽屜里拿出一張紙交給吳冕。
“咱是老大夫了,這種事情肯定不會忘。”楊醫生不屑的說道,“這兒是放棄搶救的簽字。”
吳冕看了一眼那張紙,上面潦草的筆跡寫著放棄搶救及相關治療,出現一切問題以及后果自行承擔。
下面則是一個生疏筆跡寫的簽名。
簡單,簡陋到慘不忍睹的程度。
吳冕把那張“醫患溝通”放到桌子上,點了點頭,什么都沒說,轉身離開。
楊醫生怔住了,這位小爺就這么走了?還以為他要新官上任三把火,先來吹毛求疵的找各種問題,然后把自己掛起來批斗一下。
本來都做好了一定的準備,誰成想這小子就這么走了。
看著吳冕修長的背影,看著楚知希青春活力四濺的馬尾和破洞牛仔褲,楊醫生覺得好像做了一場夢。
“他可真好看啊。”一名護士目送吳冕離開,回來說道,“老楊,那個就是新來的吳科長?”
“嗯,你看他那個裝犢子的勁兒,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楊醫生本來準備腹誹幾句,但還是要考慮到影響,萬一給自己穿小鞋怎么辦,最后的話生生憋了回去。
“裝什么裝,人家就是好看,穿這身兒衣服特別顯氣質,你不覺得么?黑色墨鏡也有范!”
“…”
“來咱們醫院可惜了,這要是拍電影去肯定火。”
“男團,你看他像不像那個誰?”
楊醫生覺得真心沒辦法和這幫護士們溝通,她們說什么自己完全聽不懂,就像是兩個世界的人。
不找自己麻煩就好,算那小子有眼力見。
“哥哥,真的好不正規,他們就不怕出事么。”走出急診科,外面陽光正好,楚知希跟在吳冕身后說道。
“嗯,基層醫院就這樣。要找病歷書寫規范讓他們照著寫,估計得等下輩子。”
“嘿嘿,我以為全國到哪都一樣呢。”
“其實大型三甲醫院也差不多,手術記錄下臺后24小時不寫的有的是。咦?你這話說的,還記得7年零5個月22天前,我在ICU把你訓哭的那件事么?!”
吳冕嘴上說著把楚知希訓哭,但黑色小羊皮手套卻揉了揉她的頭,有些寵溺。
“那天是我太累了好不好,一天8臺手術,下來都到宵夜點了。連口飯都沒吃,躺下就睡,第二天還有手術,哪有時間寫手術記錄。準備抽時間補上,就被你抓住。”楚知希委委屈屈的說道。
吳冕不說話,慢悠悠的往醫務科走。
“哥哥,這就完事兒了?”
“嗯,要不你還準備怎么辦?我把病歷砸到楊醫生臉上,臭罵他一頓?早幾年還行,最近懶得弄。來臨床走一圈,主要是省得段科長絮叨。”
“看到不對的事情總是要說一說吧。”楚知希堅持道,“該規范一點的還是要規范一點,要不然說不定哪天就出了問題。”
“剛才的患者我看就有問題。”
“嗯?”
“你注意到沒有,在留觀室里面,患者家屬人群外面,站著兩個人,穿的和他們不一樣。”吳冕說道。
“沒有啊,那是隔壁床的家屬吧。”
“留觀室就一個患者。”吳冕面無表情說道。
“…”楚知希吐了一下舌頭。吳冕說的,她沒有注意到,只看見一群患者家屬亂糟糟的在那哭。
“跟我沒什么關系,站在一邊看熱鬧就是了。”吳冕道,“基層醫院,管的多了會被人說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哥哥,別這樣么。”楚知希道,“你可是醫務科…副科長啊,好大的官。”
說著,楚知希抱著吳冕的胳膊笑出來。吳冕把她的手甩開,小聲說道,“在醫院,你穿著白服。”
聲音略有點嚴厲,楚知希嘟著嘴,跟在吳冕身后。
吳冕雙手插在風衣口袋里,走進“機關樓”。
樓上有人在打孩子,孩子聲嘶力竭的哭著;樓道里有一桌麻將,幾個老人在磨手指頭;樓下傳來煙火氣,估計是臨街的飯店早餐還沒收攤。
這一切對吳冕來說,都是那么的陌生而又紅塵味兒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