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征是個很實在的人。
在他看來,既然他已認定了陳正泰是個了不起的人,那么,就沒有輕視他的必要了,此時此刻,真該好好的去觀察一番這二皮溝。
在這里,他一面走街串戶,一面感悟。
似乎,一種印象正在慢慢的形成。
而后,魏征終于風塵仆仆的趕到了陳家。
他投了拜帖,只是出門迎接他的卻不是陳正泰,而是武珝,武珝笑盈盈的朝魏征行了個禮:“見過師兄。”
魏征皺眉:“恩師呢?”
武珝道:“恩師去軍中了,一般情況,他會正午回來,師兄稍等片刻即可。”
魏征噢了一聲,仔細看著武珝,道:“你便是武珝吧?”
“嗯。”
二人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對于魏征而言,此時見了這武珝,實在是有些尷尬。
武珝在沉默很久道:“師兄進書齋里坐嗎?”
魏征看著這比自己兒子還小的師妹,沉吟道:“為何你來迎客?”
“因為我是恩師的秘書呀。”
秘書…
魏征臉一紅,突然感覺自己又受到了侮辱。
自己從前是秘書監的少監,秘書…不就是管理書齋里的圖書的嗎?
寧可交給一個女子,也不交給老夫來做。
自己連朝廷的秘書監都能管理的井井有條…
武珝似一眼看穿了魏征的心事:“其實,主要是因為我是女眷,出入府中方便一些。”
“噢。”魏征點頭,一副沒事人的樣子,抬腿入府。
到了府里的書齋,便見這里一排排的書架,藏書極多,案牘上,堆積著許多的書冊,這顯然是武則天辦公和看書的地方,魏征故作無意的瞥了案牘上的簿冊一樣,上頭有的是賬簿,也有一些信函,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初中數學…”
“初中物理…”
魏征一臉不解的拿起那本初中物理,然后他懵逼了,里頭每一個字,他都認識,偏偏組合起來,就有點覺得匪夷所思了。
武則天見魏征覺得有趣,便道:“這書需從頭開始看的,雖有一些生澀難懂的地方,可慢慢摸索…卻也有趣。”
“噢。”魏征不咸不淡的回應。
見魏征無話,依舊還低頭看書,武珝就明白了,魏師兄不是對這書感興趣,而是對假裝看書,避免雙方尷尬有興趣。
于是她莞爾一笑,似乎極理解魏征的心情,索性跪坐在了一旁的案牘,取出了簿冊,提筆,低頭做著記錄。
“你還給陳家算賬?”身后的魏征終于憋不住了。
“都是一些雜活,賬要算,書也要讀,偶爾還要用恩師的筆跡回復一些信箋。”
“信箋也你回復?”
“是無關緊要的信箋,比如這里有個叫陳正峰的,他從鄠縣來書信,說甚是掛念恩師這個堂弟,又表示自己挖了幾年礦,很想回二皮溝來,希望恩師為他重新謀一個差。”
“那你怎么回?”
“我要鼓勵他好好的挖。”
魏征頷首,居然很認同:“一視同仁,六親不認,這個好。”
魏征是很討厭走后門的,天王老子都不成,他沒想到陳正泰和他的秘書居然有這樣優良的品質,這令他很欣慰。
古人講究齊家治國平天下,這齊家和治國道理是相通的。
“不過…畢竟是親戚,所以口氣要委婉,不要傷了他的心,還要鼓勵他,教他安分守己。”
魏征道:“其實措辭嚴厲也行,否則他不會甘心,肯定還要修書來叫苦。”
武珝歪著頭想了片刻:“有道理。”于是重新取了信紙,重新行書。
魏征見她字跡不錯:“你行書不錯,功底很深,學了多少年了?”
“勉強幾個月。”武則天道:“年幼時雖是開過蒙,學了一些,不過只是勉強能讀書寫字,不過這一次,因為要考功名,這幾個月,好好的練習了一下。”
魏征:“…”
他突然覺得這個世界有些不公平,原來人可以不公,連上天都可以這樣不公道。
魏征便坐在一旁:“你每日在此,你的家人不會尋你嗎?”
武珝低頭行書,假裝沒有聽到。
魏征心里便了然了:“你年紀還小,又如此聰明伶俐,令人擔憂。”
“這是何故呢?”武珝停筆,抬頭看了一眼魏征。
魏征一身正氣道:“越是聰明的人,越容易自誤。我并不是說你品行敗壞,而是覺得,你有這樣的才學,若能做到德才兼備,方才對得起你這份天資。”
“我覺得我品行很好。”
魏征凝視著武珝,突然大喝道:“跪坐時要坐直。”
武珝沒想到魏征這樣嚴厲,雖覺得有些詫異,還是下意識的坐直了身體。
“人要有一股氣,氣在身上,那么行事才可問心無愧。所以,正直的人,就不能懷有歪心思。比如,這本是恩師的家信,固然恩師覺得麻煩,不愿意回信,讓你代他的筆跡來回。可是…你怎么可以和恩師一起弄虛作假呢?”
“這…無傷大雅。”
魏征臉繃的更緊,嚴詞厲色道:“這當然只是無傷大雅的小事,可是今日只是無傷大雅的弄虛作假,明日呢?鑄下大錯的人,往往是從小錯開始的。投機取巧,弄虛作假,耍弄小聰明,久而久之,那么心中的正氣便蕩然無存了。君子該隨時克制自己,不能以無傷大雅做理由。”
武珝道:“可我是女子,不是君子呀。”
魏征厲聲道:“你還要狡辯嗎?”
武珝便抬頭,氣鼓鼓的和魏征對視。
魏征的眼睛卻像刀子一樣,居然使武珝一下子喪了氣,她發現,同樣的大道理在別人講起來,她會心懷怨憤,覺得不以為然。
可是這些迂腐的大道理自魏征口中說出來,竟讓她有一種畏懼的心理。
說不上…為何會這樣的害怕。
總之武珝有些慌神,她只好擱筆:“你為何喜歡多管閑事。”
魏征道:“誰叫你稱呼我為師兄,長兄如父!我若不隨時糾正你錯誤的言行,誰來糾正?”
此言一出…武珝心里竟好似一下子混亂了,她極難得的,眼里略過一絲想要掩飾內心的慌亂,便垂下眼簾,又似乎不甘心,便低聲道:“知道了,何必這樣氣咻咻的樣子。”
魏征背著手起身,來回踱步,道:“我怎么聞到了一股飯菜味?”
“我…”武珝紅著臉道:“我餓了,只是事務繁忙,所以便請人送食盒來這里吃。”
“以后不許了。”魏征道:“君子做事,都不能超出禮儀的規范,吃飯就要有吃飯的地方和模樣,如若不然,一旦超出了規矩,以后就會視規矩如無物,許多微小的事,當你習慣了放任自己,久而久之,你以后行事,一定會悖逆人倫,不將規則放在眼里。”
“可是…”武珝想不到,魏征連這個都管,不免嘀咕道:“可是…我只是吃飯啊。”
魏征道:“不用可是,也不要嘗試和我分辨。所謂防微杜漸,沒有規矩不成方圓。”
武珝便不吭聲。
“下次我知道,可就不是這樣客氣的了。”
武珝心里氣惱,本想說,你憑什么這般頤指氣使。
可話要出口,卻見魏征板著臉的樣子,竟是生生將這些話咽了回肚子里去。
魏征似乎也覺得自己過于嚴厲了:“你有沒有想過,今日你端著食盒在此用餐,他日,你的三餐就可能不能按時,久而久之,你的腸胃便會不適,你現在還年輕,不曉得輕重,可是以后等你大一些,想要后悔,卻已是悔之不及了。世上的道理,有時看上去好像不合理。可實際上,這都是祖先們千錘百煉,在無數的得失之中總結的智慧,你不能等閑視之。”
武珝聽到此處,竟一直不該怎么回答。
魏征道:“下次注意便是了。”
“噢。”
魏征重新坐下:“書信,就不必寫了。管好賬簿吧,你拿賬簿我看看,我幫你看看有什么錯漏之處。”
武珝竟乖乖的取了簿子,送到魏征面前,魏征只大抵看過,滿意的點頭:“不錯,很清楚。”
武珝道:“我算過的賬,沒一處錯漏的。”
魏征居然微笑:“人不可自滿。”
“我陳述事實。”
魏征想了想,似乎覺得這是無關緊要的爭吵:“嗯,你確實是奇女子。”
正說著,外頭傳來了腳步聲:“玄成怎么來了,哈哈…”
陳正泰的笑聲打破了沉默。
隨即,陳正泰出現在了書齋。
魏征連忙起身,朝陳正泰行了個禮:“恩師。”
武珝也忙來見禮。
陳正泰看了二人一眼:“你們背后在說我什么?”
魏征忙想說話。
武珝卻道:“師兄說以后不許給你寫信了。”
陳正泰道:“這樣的閑事也要管?”
“恩師明鑒。”魏征好整以暇道:“學生以為,書信應該親力親為,不可他人代勞。”
陳正泰便含含糊糊的道:“知道了,知道了。”
于是陳正泰坐下,看了一眼魏征:“這幾日,都在做什么?”
“在二皮溝走了走。”魏征毫不猶豫的回答。
陳正泰道:“如何?”
“走馬觀花的看了看。”魏征道:“見到了百姓們安居樂業,百姓們…居然可以做到一日三餐。”
魏征用的是居然二字。
要知道,魏征可不是那等高高在上躲在書齋里的儒生,他打過仗,長途跋涉過上千里,做過李建成的幕僚,也做過大唐的臣子,他是體察過下情的人,自然知道,尋常百姓,想要做到一日三餐是多么的不容易,這甚至可稱的上是曠古未有的事,古今幾乎沒有人可以做到。
陳正泰笑了笑:“些許小事而已,算不得什么。”
魏征認真的搖搖頭:“這是天大的事,民以食為天,若不能吃飽,談何大治天下呢,自周公以降,歷來的圣賢們,所追求的不就是如此嗎。”
陳正泰樂了:“那你當我圣人好了。”
魏征沒想到陳正泰這樣不謙虛,有點懵逼。
武珝噗嗤一笑:“恩師,方才師兄罵我。”
陳正泰聽到這里,卻禁不住虎軀一震。
他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武珝。
武珝…告狀了…
這簡直就是破天荒的事啊。
在陳正泰心目中,武珝是一個城府很深的人,可能對自己會敞開一些心扉,可是依舊心事很重。
而今日,可不只是自己一人在她面前,魏征可還在呢,她當著魏征的面來告狀,這完全不是武珝的風格。
卻見武珝一臉憨態和女兒家的嬌羞,陳正泰像見了鬼似的,你大爺,這魏征到底有什么本事…居然只一會兒工夫,便讓武珝少了許多的城府。
“咳咳…”陳正泰尷尬的掩飾自己的震驚,連忙道:“不要罵人,罵人不好。”
魏征連忙道:“是,學生知錯。”
武珝似乎終于像出了口氣的樣子,便道:“好了,我也不計較了。”
“談正經事。”陳正泰繃著臉:“不要老是說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方才說到哪了,對啦,說到玄成說我是圣賢是嗎?”
魏征哭笑不得的道:“學生沒有說。”
陳正泰道:“看來我還不是,還需好好努力。”
魏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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