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到了這個份上,婁師德甚至覺得,他寧愿死在這里,也不愿在船上這樣茍活著。
船上的每一日,都如煉獄一般。
他匆匆地登上了甲板。
果然,看到許多百濟艦船升著風帆,只是它們的距離遙遠,一時也看不清對方的虛實。
大致…有十數艘船。
婁師德覺得自己的目力,已經達到了極限,隱隱約約的,見其中一艘船,頗有些奇怪。
這風帆…和當初揚州所造的船有些相似,和其他的百濟艦船相比,又顯得有些不同。
難道…
就在這時,身后有人搖搖晃晃的過來。
卻是婁師賢聽聞遇到了敵船,雖是身子虛弱到了極點,卻還是勉強著登上了甲板。
“大兄,如何了?”婁師賢憂心忡忡地問道。
婁師德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兄弟,而后道:“見那船了嗎,那是我們揚州的船。”
“什么?”婁師賢驚訝地道:“難道…他們降了…”
“不!”婁師德道:“十之八九,是這些百濟人虜獲了艦船,編為己用。”說罷,他深深的吸了口氣,才又道:“你我兄弟,十之八九就要死在此了,只是…葬身魚腹之前,既為當初死難者報仇雪恨,也為報答陳公子的恩德,至少…我等戰死于此,若是死訊能送回大唐,也可給朝廷,給陳公子一個交代,好教陳公子知道,他沒有看錯人。”
婁師賢本是布滿憔悴的眼眸,此刻也頓然的多了幾分決然,咬牙道:“士為知己者死,無怨也。”
隨即,他拼命的咳嗽起來,很顯然,這心中的激動,卻終究還是無法使自己虛弱的身體提振一些。
婁師德深深的看了自己兄弟一眼,眼中略過痛色,卻終究沒有再說什么,而是大聲下令道:“傳令,出擊!”
“出擊…”
“出擊。”
“看到了嗎,你們的寇仇,就在你們的面前,都睜大眼睛,當初就是這些人殺死了你們的父兄,今日…蒼天有眼,教本官與你們撞見了這些仇敵,都還愣著做什么,拼命罷。”
十數艘大艦,似乎感染到了船員們的決意,一往無前地直朝著百濟人的方向,迎面而去。
可是…對面的百濟艦船,竟然沒有絲毫的戰意,竟是毫不猶豫的朝著東北方向而去。
于是一個追,一個逃。
婁師德迎著海風,皺起眉來:“我明白了,他們的艦船和我們相差不多,為了保險起見,是以先行撤退,不愿和我們正面為敵,這些百濟人不好對付,太狡猾了。”
遇到了敵情,沒有立即交戰,你可以說他們慫,可這樣的人,恰恰也可以稱之為穩重。
顯然…他們的后隊,或者在附近,還有更大規模的艦船在活動,既然明明可以以多擊少,對于這些百濟人而言,又何須要辛苦對戰呢?
這也是為何他們選擇逃竄的原因,而逃竄的方向,定是朝著他們的主力去的。
不過婁師德很快就發現了異樣。
因為自己的艦船,分明比對方的艦船要快上不少。
婁師德其實在此之前,并不懂船,而這個時代,也沒有測定航速的工具,從前并沒有對比,所以渾然不覺,可現在…卻是一目了然了。
十幾艘大艦乘風破浪,因為有龍骨的緣故,所以艦身狹長,而不必擔心傾側,而狹長的艦身,又恰恰的給速度帶來了巨大的優勢。
一路追擊。
這汪洋大海中,碧濤之上,三十余艘艦船,你追我逃,而艦船上的水手們,或是掌舵,或是預備好了連弩,一個個咬牙切齒。
只是在這時…突然…海平面上,卻是越來越多的黑影開始出現。
這黑影越來越多,他們出現在海平線上,風帆猶如如林的長矛一般,艦船列成長蛇,徐徐而來。
婁師德瞳孔一張,他猛地意識到了什么,而后回頭道:“是有人走漏了消息?”
他看著婁師賢,身軀一震,目光深沉,口里道:“自我們出海開始,必定有人走漏了消息,如若不然,百濟人又如何知道我們會來?這么多的百濟艦船,這分明是百濟水師傾巢而出,只是…到底是誰走漏了消息?”
婁師賢的眼里也露出了絕望之色。
眼前發生的一切,也只能用有人走漏了消息來解釋了。
畢竟…大隊的艦船出動,而對方的主力,居然在此埋伏,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百濟人提前得知了消息。
可是…大唐與百濟,相距甚遠,婁師德出動時,乃是臨時起意,是誰有本事,更先抵達百濟?
婁師德此時臉色蠟黃。
他原本還以為,自己是九死一生。
可現在看來…簡直就是九死無生了!
這…一艘艘的艦船,竟有上百之數啊。
等于是整個百濟國,出動了所有的力量在此埋伏,只等自己等人,乖乖的送上門來,坐等羊入虎口。
若是突襲百濟人,或許他自覺得還有幾分勝算,可現在對方乃是自己的十倍,且還有備而來了,這懸殊的對比,怎么不令他絕望?
婁師德嘆了口氣,最后陰沉著臉色道:“拼命吧。”
他回頭,卻還是從甲板上集結起來的水手們眼里,看到了恐懼。
即便他們帶著仇恨而來,可當見到數不清的艦船徐徐的圍攏,哪怕是此前逃竄的艦船,也開始轉舵,顯然…他們極可能會和自己的父兄一樣,也將在這汪洋之中死無葬身之地。
此時…無數人腦海里想到的,乃是對故土的眷戀,更多人只是苦笑,而后看著逃無可逃的汪洋,決心拼死一搏。
溫祚王號已鼓起了風帆。
這溫祚王,乃是百濟國的開國之主,盛傳此人乃是當初高句麗王的第三個兒子,此后因為在王室的斗爭中失敗,不得不帶著自己的部眾南下三韓之地,并在這半島的南部,建立起了扶余國。
百濟國以扶余為姓氏,因而得名。
而這溫祚王號上,扶余威剛已升起了帥旗。
扶余威剛乃是百濟國的右將軍,同時也是百濟國的宗室子弟。此人甚是擅長水戰,在百濟國中頗有威信。
此時,他遠遠的眺望著遠處的十幾艘唐軍艦船,面上不禁露出了微笑。
他此時已年過四旬,身材卻很臃腫,頜下一縷短須,穿戴著甲胄,他雙目落在了身邊一個副將身上,此人正是他的兒子,扶余文。
”唐軍果然來此,一切都沒有錯,只有十幾艘艦船,可笑至極,他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
“父將說的是,現在他們已插翅難逃了。”扶余文躍躍欲試。
“傳令下去,立即進攻,不過即便如此,還是要小心,切切不可大意。”扶余威剛站了起來,口里念念有詞:“溫祚王在上,保佑你的子孫,今日再破唐軍!”
船中吹起了奇怪的號角。
而后,百濟各船此時齊頭并進,又有許多快船開始包抄唐軍的左右兩路,顯然是害怕唐軍逃竄。
“我看唐軍的艦船,今日有些古怪,艦身和以往的不同。”扶余威剛手指著遠處的大唐艦船,頗有臨戰之前,指導自己的兒子的意思:“不過,這世上的艦船,萬變不離其宗,無論什么樣子,終究還是木制,因而海戰的根本,在于接觸敵艦,狠狠用自己艦船最強的地方,撞擊他們的船身,若是能命中,則可使對方艦船沉沒。”
“碰船就可以了嗎?”扶余文顯然也是第一次被自己的父將帶出來歷練,此時身邊的百濟將士,已是呼啦啦的沖至甲板屏息待命,旗手瘋狂的與其他各艦打著旗語,而父子二人,卻是滔滔不絕的攀談。
對于扶余威剛而言,眼前的唐軍根本不值一提,可這卻是一次教授自己兒子的好機會,因而點頭,正色道:“這汪洋大海之中,一旦船沒了,便萬事休矣。正因如此,保護艦船,才至關重要。這就要求,艦船的水手們擁有豐富的經驗,我們百濟人靠海而生,有的是熟練的舵手和水手。那些兵家之言,總是將這海戰講的神乎其技,其實都是騙你們這些少年而已。海戰就是碰撞而已,撞過去,他們的船漏水,我們的船完好無損,這海戰便勝了大半了。”
扶余文忙是記下了,自己的父將,可是扶余國最強的水軍大將,他的話…自然要奉為圭臬。
不過細細想來,海戰好像的確沒有什么技巧可言。
“可若是沒有撞沉呢?”他提出了疑問。
扶余威剛則大笑道:“若是沒有撞沉,那么接下來就是接舷近戰了。這也好說,無非是用繩索將對方的艦船勾住,而后攀爬過去,與之近戰而已。這也沒什么技巧可言,海中顛簸,根本無法擺出陣型,雙方接舷,無非是彼此憑借著剛勇廝殺而已。在船上,人逃無可逃,所以…大家都會拼死,這勝敗與否,就看最后還站著的人是誰了。”
扶余文想了老半天,而后又問:“還有呢?”
“沒有了。”扶余威剛冷冷道:“這就是為父二十年統領水軍的經驗心得,至于其他兵法、陣型之類,不過是糊弄朝中百官用的,反正他們也不懂,為父說的越是神乎其技,他們其實就越是心安。好吧,為父再教你一件事,那便是…要統領水軍,單憑會海戰還是不成的,學會了這兩個技巧,卻還要學會能言善道,等凱旋之時,當著大王和百官的面,要擅長講自己如何布陣,如何排兵,如何千鈞一發時拿下賊艦,越是如此,你的位置就越難有人取代,懂了嗎?”
扶余文:“…”
扶余威剛拍了拍他的肩,耐心地道:“海戰其實最容易學,今日就看為父如何一舉全殲這些唐軍,到時,就和上一次那一般,將這些唐軍統統送入海底喂魚,再捉拿一些俘虜在甲板上斬首示眾。至于為父最后教你的一件事,你才需要加倍努力,好好學著。”
正說著,浩浩蕩蕩的艦隊已經非常靠近唐軍的艦船了。
扶余威剛又不禁愉悅的大笑道:“有好戲看了。”
他手指著最前的一艘艦船,繼續道:“看我必勝號如何破敵這必勝號,屢立戰功,此番為父命它為先鋒,便是要讓唐軍嘗嘗我們的厲害。”
扶余文聽罷,頓時來了興趣,于是也張望著,要看一出好戲。
他此時還年輕,第一次跟隨自己的父將出海,整個人激動得心都快要跳出來了,此刻他只恨不得自己在必勝號上,將這些唐軍殺個干干凈凈。
只見那必勝號,在其他眾艦的掩護之下,直奔婁師德的座艦而去。
百濟人海戰經驗豐富,顯然一眼就能分辨唐軍的旗艦,而顯然,婁師德也不打算退縮,畢竟作為旗艦,到了這個時候,若是不沖鋒陷陣,其他各艦,就更加指望不上了。
必勝號的船首,對準著婁師德所在的‘天可汗’號的船身,猛地一頭扎來。
婁師德瘋狂的大呼:“要撞了,要撞了,預備,預備…”
于是所有人忙是扶住了船上任何可以抓握的東西,一個個心要跳出嗓子眼里來。
眼見那艦船,乘風破浪,距離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快,轉舵,轉舵,正面迎敵。”
在大喝聲中,天可汗號徐徐的轉舵,船首正對必勝號。
兩船的人馬,此刻都在預備著迎面的撞擊。
終于…
轟隆隆…
船首開始觸碰,隨著慣性,而后,彼此之間,角度還是傾斜,雙方的船首,都插入了對方的船側,無數的碎木橫飛。
天可汗號劇烈的震動著。
船上的人仿佛自己的身體脫離了自己的掌控,若不是死死的抓握著船上的東西,只怕早已被甩飛。
許多人甚至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仿佛都要顛出來了。
在無數的木屑橫飛之后…
整個天可汗號船身猛地傾斜。
有人大呼:“船側破洞了,破洞了…”
人們發出了驚呼。
許多人誤以為,艦船要傾倒,而后所有人都葬身魚腹。
可就在此時,劇烈傾斜的船身,卻猛地一下,猶如不倒翁一般,又一下子翻了回來。
而那船身上破了的洞口,好似是吃了不少水,可很快…這進去的水,又嘩啦啦的排出。
還…活著…
應該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