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個差役綁在了木樁子上。
身子被剝光了。
口里塞著不知多少年的纏腳布。
這纏腳布的腥臭令人作嘔,可是隔夜飯要翻涌上來,口又堵得嚴嚴實實的,這等滋味,真比死了還難受。
水寨上下,已是開始行動起來了。
婁師德命人取了一箱欠條出來,這欠條,本是為后續造船的開支備著的。
現如今,就這般堆放在水寨諸人面前!
他目露兇光,按著腰間的刀柄,沉聲道:“可知這錢是哪里來的?”
水手們一個個圍攏,鴉雀無聲,平日里婁師德是個挺好相處的人,待人和氣,可今日這殺氣騰騰的樣子,仿佛一下子換了一個人,恰恰是這等老實模樣的人突然這般,才讓人生畏。
“這是你們的父兄們死在了高句麗和百濟人的手里,某的恩公,也就是駙馬陳公子,命人送來的,他拿這些錢,教我們造船,讓我們操練,揚州水寨從拔地而起的那一日,只有一個念頭,它不是用來防衛近海,不是抓捕水賊,它存在這個世上,只有一條,就是報仇雪恥。”
“你們知道在汪洋里,四面無依無靠,一群良人坐在船上,熬了三五月,原本只是想要出巡,只想著早日到達目的,而后平安回程的心思嘛?我告訴你們,當初…你們的父兄,就是這個心思。他們曾多么想平安回到陸地啊,他們出海是為了一家人的生計只為了自己的家人過上好日子,所以他們忍耐著可結果呢?”
“結果他們遭遇了伏擊四處都是艦船,將他們團團圍住他們發出箭矢,他們用艦船撞擊在那怒濤里你們可知道那等絕望嗎?你們的耳畔一定三不五時曾聽到那絕望的呼喊,一定會想到那走投無路時的絕望吧。”
“人離鄉賤,何況還是客死異鄉呢?他們的尸骸落入了海里,那海里多么的幽冷哪!時至今日有差人來尋本官他們奉的乃是按察使和刺史的命令,他們不希望本官去報仇,在他們的心里,本官和你們在水寨中做的這些,只是無事生非那么我來問你們,我們今日所為難道真沒有任何作用嗎?我們的憤怒,我們的仇恨難道沒有意義嗎?”
水手中的許多人噙著淚,這滿腔的仇恨別人可以忘記甚至這國家的恥辱別人照舊也可以淡忘,依舊還可以歌舞升平,尚可以飲酒作樂。
可是他們永遠忘不掉,這非但只是國仇,還有家恨啊!
那些死在海里的人,可能對有的人而言,不過是犧牲掉的一個個數字。
可對于他們而言,這是一個個活生生,有血有肉,曾有過歡笑,也曾落過淚,是有過情感的人。
此時,婁師德獰笑著道:“我不甘,那些因我而死去的人,我要為他們報仇雪恥。天子和陳公子的重托,我也絕不會辜負。我婁師德才不管別人怎樣去想,他們如何去看,我只一件事,非要做不可。那些令我獲罪的高句麗和百濟人,那些傷害你們父兄的兇徒,只要我還有一息尚存,便是天涯海角,我也絕不會放過他們。都隨老子上船,現在起,我們揚起帆來,我們循著當初你們父兄們走過的航線,我們再走一遍,我們尋覓那些兇徒,不斬賊酋,也絕不回來。我們若是身體露在陸地上,只有兩種可能,要嘛,是我們的尸骸被海水沖上了沙灘,要嘛,我等立不世功業,凱旋而歸!”
“登船,登船…”
幾個隊嘶聲揭底的大吼起來,他們踩著牛皮靴子,手中提著馬鞭。
可是…
無須鞭子揮動,水手們便已蜂擁登船。
一個個船帆揚起,婁師德帶著自己的兄弟婁師賢一道上了主艦!
這零零散散的十四艘艦船,造型古怪,與尋常的艦船截然不同,可此時…真正檢驗艦船的優劣,已經來不及了。
婁師德胸膛起伏,回頭看了自己的兄弟一眼,道:“你不該跟著來的,此前你就該去長安,我們婁家總要留一個血脈。陳公子會保護好你,不必跟著來送死。”
“兄長…”婁師賢毫不猶豫地道:“你看這些水手,都是奔著去給自己的父兄們報仇的,大兄要去,我如何去不得?這海上也不知是什么光景,他們都說,這懸孤海外之人,心里一定寂寞得很,有我在,大兄心里也能定一些。”
婁師德只好苦笑,只深深地看著自己的兄弟,似乎一切都在不言中。
此時,艦船已徐徐的出了水寨的碼頭,很快又會出了港灣,婁師德很清楚,這一去,十之八九就可能回不來了。
不過…回不來便回不來吧,有些事,不能不為!
隨即,他狠狠地拍了拍艦舷,這船乃是杉木所制,也算是上好的船料了,經過了特殊的加工之后,外頭又刷了漆,顯得很結實。
當然…其實真正造船,最好的木頭乃是柚木,柚木以耐水著稱,不但性能好,而且還能防蟲,只是柚木這玩意,極其的珍貴,原產自真臘和交州都督府一帶,只不過…這等柚木不但不常見,而且生長還極其緩慢,在揚州的庫房里,雖也有一些,不過稀少的柚木都用來作龍骨了,若是船上所有的木料都用這柚木,那便可稱得上是奢侈來形容了。
其實當初大家也并不知道柚木的好處,這還是陳正泰的書信中特意交代的,讓他們尋訪這等木料,若是尋到,便充作龍骨。
即便是柚木做龍骨,其實這陣容也可當做奢侈來形容了。
而至于高句麗和百濟的水師,若是婁師德的情報沒有錯的話,他們的船料,大多是柏木、杉木,雖也不錯,不過和這樣的豪華陣容一比,還是差許多的意思。
婁師德見那陸地已越來越遠了,眼中透出堅定之色,牙一咬道:“死便死吧,公子以國士待我,我當肝腦涂地相報,只是…但愿今日行事,不要牽累陳公子才好。”
于是,毫不猶豫的將自己的目光離開了陸地,朝著遠處的碧波眺望。
那數十個差役,終于被人解了下來,而后這些人上吐下瀉,忍著惡心,匆匆往揚州城中去通報。
按察使張文艷與崔巖大吃一驚,他們萬萬料不到,婁師德竟是桀驁不馴到這個地步。
其實他們的初衷更多的,只是想給這婁師德一個下馬威而已,只想狠狠收拾一番,畢竟只是一個屬官,即便是不服氣,捏一捏,最終還不是乖乖順從的。
可哪里會想到,此人膽大包天到這個地步,直接打了差人,而后帶著船隊…跑了。
“這是叛逆!”崔巖不禁惡狠狠的怒罵。
張文艷卻是背著手,來回踱步,他此時覺得事態嚴重了。
屬官不聽號令,當然是叛逆,可這畢竟是揚州校尉,發生了如此嚴重的事,勢必朝中要震動。
到了這個地步,他和崔巖也不免要卷入其中了,他皺著眉道:“崔相公,為今之計,當如何?”
崔巖惱怒地道:“此人謀反,自是立即上書彈劾。”
“就怕引起非議。”張文艷略帶憂心地道:“婁師德上頭乃是陳正泰,這一點,你我心知肚明,那陳正泰不問是非,只曉得關系遠近的人,倘若在朝中進讒,你我豈你不是被推到了風口浪尖?”
崔巖似乎也意識到了什么,若是不能坐實婁師德的罪行,一旦引起了爭議,那么他和張文艷勢必要受波及!
哪怕崔巖自信自己的家族有足夠庇護他的能力,可面對的乃是陳正泰,他卻未必有十足的把握了。
“這該死的婁師德,本官不過是敲打他,借他立威而已,哪里曉得他竟然敢做出這樣的事!只是…他此番出海,真能回來?”
張文艷道:“聽差人們說,他們是打算去百濟海域,這樣看來…只怕九死一生了。”
崔巖便冷笑一聲道:“既然是死人,那么就好辦了,咬死了他們勾結了高句麗人和百濟人,帶著艦隊去投奔高句麗便是,這有何難?死人是開不了口的。”
崔巖隨即又道:“那些差人,就是人證,再尋幾個心腹,尋一些他們勾結高句麗人的證據便是。”
張文艷頷首:“看來也只能如此了。”
他抬頭,不禁有些責怪崔巖,原來他想著,這崔巖尋到他的頭上來,打壓一個校尉而已,若是能讓崔家的人欠他一個人情,那是再好不過了,畢竟這是舉手之勞。可哪里想到,現在竟惹來了這么大的麻煩,他隱隱有些不悅,可木已成舟,現在也只能如此了!
于是他一臉認真地道:“此事需你親自去辦,而后需你上奏,上奏之后,朝廷肯定要查實,若是不出意外,勢必會下旨給我這按察使,而后我再將其坐實,這事便算是成了。”
崔巖心定了下來,不過自己是刺史,一旦上奏,朝廷就已先信了五六分,當然,肯定還會有人提出意見的,朝廷便會照著規矩,大理寺和刑部會下文給張文艷,張文艷這邊再坐實,那么這事就算是在棺材上釘了釘子了。
崔巖笑道:“如此甚好,倒是有勞張公了,今日的恩情,他日定當涌泉相報。”
張文艷只覺得厭煩,卻還是勉強露出幾分笑容道:“只是…這揚州上下…”
“這個好辦。”崔巖板著臉道:“那婁師德平日在揚州的時候,一味的推行新政,早已惹得天怒人怨。現在好不容易他倒霉了,不知多少人欣喜若狂呢!所以…張公自管放心,當初婁師德的心腹,早就被我排斥掉了,而現在這揚州上上下下的人,他們不落井下石便算不錯了,至于為他伸冤,這是想也別想了。”
張文艷松了口氣,笑了:“可見這世上,凡事都有因果!正是這婁師德當初種下了惡因,才有今日的自食惡果。我等為官,也當謹記這教訓,切不可如這婁師德一般,一味只曉得得罪人,攔別人的好處,為這所謂的新政,充作別人的馬前卒。馬前卒這樣好做的嗎?事情成了,不是他的功勞,可得罪了這樣多的人,一旦事敗,便是墻倒眾人推。”
一封奏報,火速入了長安,這訊息讓人感覺詭異,李世民看過之后,先是不信。
只是…畢竟牽涉的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校尉,自然也不可能親自召百官來議,于是命大理寺和刑部徹查。
大理寺那里,則立即下文淮南道按察使細查不提。
反而是陳正泰得知了消息,直接一臉懵逼了。
他算是清楚婁師德為人的,這個雖是出身并不好,不過是寒門出身,名利心比較重,卻還是頗曉忠義的人,會叛逃?還帶著陳家造的船以及錢糧…
這…說不過去啊。
陳正泰自是覺得蹊蹺,而后立馬讓人將報館的陳愛芝尋了來。
陳愛芝此刻聽到陳正泰傳喚,便美得不得了,這是自己的大恩人啊!
到了陳正泰面前,便喜滋滋的叫了一聲叔父,雖然他自知年紀比陳正泰年長的多,可這叔父二字,卻是叫的很歡:“不知叔父召我來,所謂何事?”
陳正泰看著他,當頭便問:“現在報館在揚州有多少人馬?”
陳愛芝自是老實交代:“揚州乃是雄州,駐扎的人比較多一些。”
大唐雖有三百多個州,可實際上,這州是有區別的,大唐將州分為了七個級別,分別是輔、雄、望、緊、上、中、下,比如揚州,就根據它得經濟狀況和人口數量被列為了雄州,屬于特大州。
“因此在那里,駐扎了三十一人,有采風的編撰三人,有負責搜集訊息的文吏十七人,還有腳力以及馬夫人等不一。”
陳正泰便又道:“這些文吏,都是消息靈通之輩吧。”
“自然。”陳愛芝臉上透著自信的神采,毫不猶豫就道:“都是此中好手,專職干這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