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里,足足鬧了兩個多月,陛下巡行的事,竟也一點動靜都沒有。
倒是此時,李世民特意將陳正泰詔入了宮中來!
見了陳正泰,李世民卻是踟躕不言。
陳正泰默了半天,只好先開口道:“陛下…”
李世民才恍然回過神來,朝他笑一笑:“此前,朕本以為,你說的那個人乃是裴寂,可現在看來,卻是朕想差了。”
“陛下的意思…”陳正泰百思不得其解地看著李世民。
李世民道:“朕對外宣稱要巡行朔方,表面上是兩萬軍馬護衛。可是背地里,卻命那裴寂預備三千人馬的口糧。你可知是為何?”
陳正泰其實也想過一些可能,只是這些事畢竟沒有確鑿的證據,所以索性也不會去多想,便下意識的道:“陛下此舉,想要引蛇出洞,當初陛下巡行揚州,便是背地里去的,所帶的人馬不多。現在大張旗鼓的要去朔方,朝中反對的聲音極大,所以陛下是要給裴寂制造一個假象,即陛下可能私巡,因而只需帶著三千精兵出關即可。因此陛下才秘密調動了三千人至邊鎮,又一副深居簡出的樣子,讓他誤以為,陛下大張旗鼓巡行是假,真正的目的,卻是和當初揚州一般,私巡大漠。”
李世民頷首:“正是,這是密旨,只有朕與你,還有張千,再就是裴寂知道了。朕在想,裴寂此人,倘若當真是你說的那個人,那么…若是朕私下出關,被他的人所擒獲,此人豈不是又可謀取大利了?你陳正泰重建朔方,能讓他如鯁在喉,而朕這些年來,天下開始大治,遲早要橫掃大漠,甚至可能察覺到裴寂的罪責,他對朕如何不是如鯁在喉呢?所以朕一面如此佯動,做出一副朕其實已經暗中出關的樣子,一面呢,卻又命百騎胡人各部打探,可是…迄今為止,胡人們一點異動都沒有,正泰,看來你我是想岔了,至少裴卿家是絕無可能的,他這些日子,還是如往常一樣,每日提籠逗鳥,日子過得很是平常,他老了,是頤養天年的時候了。”
陳正泰不禁苦笑道:“是啊,起初的時候,兒臣也是懷疑他的,可現在看來,可能真是誤會了。只是…若不是他,又能是誰?”
“誰都有可能。”李世民神情認真地道:“便是你們陳家,也脫不了關系。”
怎么又提到他家,陳正泰表示很冤!
見陳正泰哭喪著臉,又要哀嚎,李世民立馬壓壓手道:“固然現在還沒有找到這個人。只是…朕已下旨,說要巡行朔方,朕既開了金口,豈有不去的道理?朕思來想去,還是該去一趟才好。只是現在天下人反對的厲害,確實也不宜大張旗鼓。太子那里,朕已招呼過啦,自然會令他監國,朕去朔方看幾日便回,也不必興師動眾。”
陳正泰倒是擔心起來,便忍不住道:“草原之中,確實兇險。”
李世民大笑道:“這算的了什么呢?你可知道當初朕臨陣,每每都只帶幾個扈從,靠近敵方的營地觀察敵情?這天下,誰能傷朕?只要朕坐在馬上,即是萬人敵,你不必多心。”
這種話別人說出來,可以叫吹牛逼,亦或者是目空一切。
可自李世民口里說出來,居然一丁點的違和感都沒有。
陳正泰便再不好說什么了,畢竟自己只是區區凡人,岳父大人的事,自己也不懂,岳父大人要做什么,他更是攔不住!
此時,長安城里已經匯聚了不少舉人,眾人議論紛紛,其實從各道來的舉人,初來長安,大多是興奮的,想著明年開春便要科舉,而到了那時,憑借著自己的錦繡文章,便一舉成名天下知,這幾乎是每一個讀書人的夢想。
對于長安城,他們覺得一切都是新奇的,當然…高傲的讀書人們,總難免會有許多的議論,大家呼朋喚友,彼此結交,很快打成一片之后!
來了長安,才知道了關于大學堂的事,心理震撼于大學堂的實力之余,也不免心里生出忌憚之心,可內心深處,他們認為讀書不該是大學堂這樣的,讀書固然枯燥,可似乎大學堂這般…便有些功利性過強了。
說來也奇怪,人的性情最難捉摸之處就在于,分明蕓蕓眾生,都是為名利奔忙,有人為科舉而千里迢迢趕考,日夜讀書。也有人為了做買賣,而揮汗如雨,錙銖必較。可越是如此,這樣的人,偏又愛說自己不慕名利,斥責別人有功利心。亦或者自詡自己并不愛財貨,一副人高于眾的模樣。
名利被這樣的人占據了,便免不得要標榜點什么,不但該得的好處,他們一文都不能少,可與此同時,他們還要占據道德上的高地。
就在讀書人們議論紛紛的時候。
李世民卻已帶著上百鐵騎,分為三路,清澈從簡地出了宮城,而后…他抵達了二皮溝。
二皮溝比之從前地方,多了幾分煙火氣,這里行走的,大多都是商賈和匠人,過往的人們都是腳步匆匆,不愿多做停留的樣子,甚至這里人行走的步伐,都明顯的比長安里的人要快上不少。
此時還是上工的時間,所以街道上行人寥寥,不過遠處的許多工地,都是喧囂一片,靠著大學堂,一片片的宅邸正在修建,塵土漫天。
某種程度而言,在李世民看來,此地相比于長安城而言,是有些不太適合人生存的,塵土太多了,可依舊有人蜂擁而來,似乎都想在這一片土地上,尋覓自己的出路。
李世民坐在馬車里,專注地看著街頭的景象,張千則坐在車廂的角落里,專職伺候。
突的,李世民開口道:“這木軌,不知鋪設得如何了。”
張千便恭謹地道:“奴聽說,已經鋪了數百里了。據說他們是分段施工的,數千上萬人,分頭并進!這邊源源不斷的生產木料,那邊則源源不斷的鋪路,進程倒是快的很,只是聽說花銷十分巨大,每日就好像是將錢丟進水里一般。”
李世民聽到這里,不由苦笑著道:“是啊,這么多的錢啊!這可是近百萬貫,整個朝廷,一年養兵的錢糧,也不過如此了。正泰行事,歷來如此,風風火火的…他還年輕,不曉得錢的珍貴,揮霍無度,說到底,還是掙錢太容易了。”
一說到掙錢太容易,李世民心里就不禁泛酸,最后苦笑搖頭。
張千小心翼翼地看了李世民一眼,便順著李世民的話道:“這倒是確有其事,其實奴實在想不通這木軌有什么用,說是上頭能走車,可是這道路上,難道就不能走車馬了嗎?實在是多此一舉,奴不是想說駙馬的壞話,實在是…看著這樣花錢,太讓人心疼了!陛下登基以來,大唐百廢待舉,正是用錢的時候,這些錢,用在什么地方不好啊…”
李世民卻是拉下了臉,道:“好了,不要再說了。”
張千顫栗,忙道:“奴萬死。”
李世民則久久繃著臉,他覺得張千這個家伙,說的這番話,頗有幾分火上添油的味道,讓他本能的生厭。
不過細細想來,張千的話是有道理的。
本來就能走的路,非要在路上鋪木軌,是吃飽了撐著嗎?
有錢也不是這樣糟蹋的!
當初的時候,李世民就覺得心疼,現在舊事重提,更令他有些不快了。
李世民心情郁郁起來,不過很快就與陳正泰會合了。
陳正泰自是早已準備好了行裝,其實他對朔方,也是滿懷著期待。
畢竟為了這個地方,他耗了不少的心力、人力、物力,更別說這朔方…可是陳氏的未來,千百年之后,人們對孟津陳氏的印象,可能再不是孟津了,而是朔方陳氏。
陳正泰為整個陳氏家族,鋪設了一個未來,家國天下嘛,若說一個人只一心為國為民,脫離了低級趣味,這也有些過了頭,人要有公心,卻也需有私欲!只是…陳正泰盡力將家族的未來,與天下蒼生的未來捆綁在一起而已。
在朔方投入了這么多,陳正泰自然也想去看一看的。
于是,陳正泰與李世民碰了頭,君臣也沒有太多的寒暄,陳正泰直接領著人,馬不停蹄地到了一個臨時的車站。
這車站乃是專門為木軌修建的。
而后讓人卸下李世民的行裝,這行裝不少,上百個禁衛,加上李世民的日用之物,足足有三萬斤之多,前前后后,有七十多輛車裝載著。
勞力們卸下了貨物,便開始裝上木軌上停放的車馬上。
李世民從四輪馬車上下來,便也站在站臺上,他看見這地上鋪設的木軌,只見這些木軌上,停著一個個特制的車廂,因為還只是在裝載貨物,所以還未套上馬,一個個車廂都是四輪的結構,車廂的體積頗大。
勞力們拼命的將貨物裝載進去。
只是…李世民本是對木軌沒有絲毫的興趣,卻也發現了一些異樣,于是道:“正泰。”
“兒臣在。”陳正泰笑呵呵的回應。
李世民奇怪地道:“裝這么多?”
他所謂的多,其實是有道理的。
此前三萬斤的行裝,尚且馬拉著如此的吃力,可這些勞力們呢,卻絲毫不顧忌重量,原本該七十輛車裝載的貨物,居然只十輛車便將行裝統統堆放了上去,這顯然對于李世民而言,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從前七輛車裝載的貨物,就裝在這么一輛車上,行嗎?
“這馬,吃得消嗎?”李世民忍不住問!
這是實在話。
馬是有負重的,李世民固然知道陳正泰的四輪馬車確實裝載的重量要多不少,可現在…裝的是太多了。
陳正泰自信滿滿地道:“陛下放心,這都是區區小事,到時便知道了,還是請陛下先登車吧。”
張千則在四處的張望,陛下帶著百來個禁衛來,不過此前張千是比較放心的,因為他曉得此次陳正泰也會同行,這關外,乃是陳家的地盤,陳正泰少不得要安排數百上千個護衛,隨行保護的。
可是現在看陳正泰這個家伙的樣子,好像只他和薛仁貴以及十幾個護衛過來,再就是一些馬夫了。
這不大對吧?
他張口想說什么。
陳正泰卻已將李世民引進了一個巨大的車廂!
只見這車廂里,占地不小,居然足以容納十幾人,里頭竟還專門進行了陳設,四周都是木壁,地上鋪上了毯子,與車廂固定的桌椅,也都是現成的,看著令人感覺整潔舒服!
只是瞧這大車的樣子,放在其他地方,只怕沒有五六匹馬,也是別想拉動的。
李世民走進去,視線在這車廂里轉了一圈,覺得寬敞無比,不由道:“朕還想騎馬急行呢。”
陳正泰就笑道:“在這里,比馬上舒適,速度也并不慢的。”
李世民坐下,早有人給他奉了茶,他呷了口茶,卻道:“幾時成行?”
“現在就可以。”陳正泰隨即就道:“陛下稍待片刻,兒臣…這便去吩咐一聲。”
李世民頷首,覺得這行程有些快了。
人和馬并不是機器,正因為如此,所以任何一次長途的旅行,都需有完全的準備!
李世民是帶兵出身的,自然曉得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的道理。因為人和馬都需吃喝,沿途的衣食住行,一樣都需事先準備。
可到了陳正泰這里,這出關的上千里路,看著倒像是出城踏青一般,興之所至,說走就走?
李世民是沉穩的人,雖是心里狐疑,不過他并沒有立馬提出自己的疑問,只是一面喝茶,一面等著看陳正泰想故弄什么玄虛。
倒是一旁的張千不禁道:“陛下,奴覺得這樣不穩妥,是不是推行一下陳駙馬,否則…”
李世民淡定地道:“再看看吧。”
“喏。”張千不敢再說什么,他方才已惹了陛下不快了,生怕陛下又對自己大怒,所以只好賠笑:“那就…再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