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要的便是這效果。
今日當著揚州城上下立一個威,狠狠打壓這王氏,自此之后,揚州城的新政便再不會有任何的阻礙了。
百姓們見陛下如此,心里也如吃了一顆定心丸。
當然,最緊要的還是揚州城的上下官吏,陛下今日這個舉動,足夠讓他們可以安心做事了,這新政推行的好,便是大功一件,至少不必擔心將來朝令夕改。
李世民看都不看地上的王再學一眼,便舉步而去,百官紛紛伴駕隨后。
此時,大家沒有發出一丁點聲音,倒有一些人和王家算是遠親,只是這個時候,他們唯一后悔的,就是沒有此前修書提醒這王再學萬萬不可滋事,老老實實的繳稅,難道不香嗎?
百姓們倒是歡呼起來,這是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有人鳴冤,他們同情,可收拾了王家,他們依舊歡呼。
人群散去時,這又成了街頭巷尾的話題,可李世民卻已抵達了別宮。
這里曾是隋煬帝的居所,隋煬帝也死在這曾經江都的別宮里,可如今,這里卻再無半點別宮的痕跡了,大隋的印記,早已煙消云散,仿佛從未存在過。
這別宮,沒有長安太極宮的恢弘,卻在這四季常綠的揚州,多了幾分別致。
別宮利用了山勢,依山而建,在李世民抵達之前,已經經過了修葺,李世民穿梭在其間,看著無數的亭臺樓榭,此時快到初冬了,遠處便是平靜的運河,依山傍水,這別宮里即將入夜時,蒙了一層薄霧,江南煙雨,自樓榭處遠眺,可見那朦朧的夜霧之下揚州城的風景,那巨大的寺廟,隱在霧中,猶如置身仙境。
李世民拍打著霧水打濕的玉石護欄,刺骨的冰冷傳至他的掌心,他吁了口氣,回頭。
此時,李泰和遂安公主俱都低著頭,大氣不敢出。
李世民嘆了口氣道:“青雀,你生在帝王之家,民間的疾苦,你如何得知啊,我大唐的江山,看似是一團和氣,可事實真是如此嗎?朕還是要治你的罪,依舊還需刑部來議罪,只是你這皇子…越王的爵位,只怕是沒有了,你自己…好生在揚州戴罪立功吧。朕聽你的師兄說了你的一些好話,太子在朕面前也有美言,終究你和他們是兄弟,是師兄弟,和朕,乃是父子。只要你能幡然悔過,在此好好想一想自己做兒子,應當如何盡孝;做臣子,如何盡忠。將來有了功勞,朕不會薄待你。”
“只是…從前你身邊那些人卻要遠離,這些人只知夸夸其談,于你有什么益處?多向太子和你的師兄學一學,不會有什么壞處。你需知道,你是李家的子孫,是皇室子弟,你所想的,不是維護其他人的利益,你維護了他們,他們便會對你死心塌地嗎?哼,他們眼里,是先有家,方才有天下,可我們李氏,注定了與這天下連為一體,江山不再,則社稷不存,身死族滅。”
李泰長出了一口氣,聽聞太子和陳正泰都說了自己的好話,他心里是詫異的,以往的時候,身邊的人沒少說太子的壞話,他耳朵都出了繭子,在他心里,自己那皇兄,就是個滿腦子只想著陷害自己的卑鄙小人,只是現在…
若是從前,他是不相信這些話的,可是自己已經到了這個境地,顯然太子也沒必要來故作姿態。
李泰于是落淚道:“兒臣知道了,兒臣在此,一定謹守本份,這些日子,兒臣雖是戴罪,卻也受益良多,也多虧了師兄的照拂…兒臣…”
說著,眼淚啪嗒落下來,心里一塊大石總算落地,他心里清楚,責罰雖然還會有,可…至少自己還有做事的機會。
到了如今,他已沒有了希圖皇位的進取心了,只是覺得…人活在世上,做點自己想做的事。
李世民則是回頭,目光落在了遂安公主的身上。
遂安公主惴惴不安,似乎也害怕責罰的樣子。
李世民道:“朕聽說,這些日子,你都住在你師兄的下榻之處?”
“不是…是…”遂安公主憋紅了臉,又是點頭,又是搖頭。
李世民背著手,仰天長嘆:“難怪這個小子迄今為止,只字不提這兒女情長之事,他是吃定了朕啊。”
“什么?”遂安公主窘迫地道:“父皇此言…不,不是的,我們沒有同處一室。”
李世民擺擺手,道:“過幾日就隨朕回長安吧,此外,你的師兄也回去。”
遂安公主訝異地道:“師兄也回去?”
李世民頷首:“揚州的新政,此后不需你師兄來,也足以應付了,倘若處處都要他鎮守在此,才可推行,那么這新政遲早也要人亡政息。因而,現在最不需你師兄在此的,恰恰是揚州,朕想看看,這揚州到底能做到何等的地步。”
說到這里,李世民直直地看著遂安公主道:“你在想什么?”
遂安公主想了想道:“師兄前幾日也和我說了一樣的話,他說留在揚州沒有什么益處,只要讓一個叫婁師德的人在此,便可保證新政可以推行,他也想回家了,還說…接下來父皇肯定回到了長安,肯定有許多事要干,到時他在長安,也好協助。”
“是嗎,他真這樣說的?”李世民笑了笑道:“還說了什么?”
遂安公主道:“他還一直念叨…勸我將公主府建到塞外去。“
“塞外…”李世民一愣:“這又是什么意思?”
這個就太令李世民意外萬分了。
遂安公主道:“我只聽他說,大漠之中,我大唐無論如何掃蕩,即便沒了鮮卑,也會有突厥。突厥沒了,那高句麗和回紇,會有西突厥,解決大漠的問題,根由不在赫赫武功,憑借的,卻是經濟的擴張,不改變大漠的形態,哪怕我大唐可以強盛一千年,一千年之后,那些部族,照舊還要崛起,威脅我大唐的北疆,永為大唐心腹大患。”
李世民低頭回味著這番話,沉吟良久,才道:“這么多年來,大漠的問題就如膿瘡一般,擠出來一點,又會復發,歷朝歷代不知多少人想要解決,此事豈是他能解決的,他葫蘆里又賣了什么藥?”
“他說要筑城。”
筑城…
李世民失笑道:“秦漢時起,就不知筑了多少城了,好啦,朕看你現在已成了他的傳聲筒,這是他故意教你來給朕吹風吧。”
遂安公主驟然不說話了,卻突然道:“兒臣已長大了,按理來說,父皇應當賜下公主府,原本兒臣是想將公主府營造在二皮溝的,而現在兒臣想,不如請父皇在塞外給兒臣尋覓一塊土地,修筑公主府吧。”
出塞?
李世民不禁心疼地看...
疼地看了遂安公主一眼。
顯然,這個女兒并不知道塞外是什么樣子,是多么的貧瘠和兇險。
看來…陳正泰將她糊弄得不輕啊!
“此事,朕會定奪。”李世民頷首道:“對了,你去告訴他,以后有話就自己直接來和朕講,不要總讓你來旁敲側擊。”
遂安公主忙點頭,她心里松了口氣,師兄果然說的對,這一次自己逃出來,父皇肯定要震怒的,少不得要狠狠教訓自己。
好在師兄教了她這個方法,只要講一講塞外,尤其是說一句出塞之類的話,父皇一定會將心思移到這上頭,如此…她就可免受責罰了。
遂安公主與有榮焉地想,師兄實在太厲害了。
別宮里,李世民來回踱步,自昨天傍晚到此時,晨曦初露,晨霧已起。
這孤零零的大殿里,依舊還傳出李世民的腳步聲。
張千在外頭,感覺自己身上的骨頭都有些僵硬了,哈欠連連,陛下沒有休息,他這個近侍自也是不能休息。
只是陛下在這殿中已走了一夜了,心事重重的樣子。
也不知什么時候才肯就寢。
只是他不敢去招呼,只能一直乖乖地站在殿外。
倒是沒多久,他終于聽到了李世民的呼喚聲:“去將杜卿家叫來。”
“喏。”張千頓時打起了精神,這真是造孽啊,陛下一宿未睡,可看這個樣子,只怕還有許多事要辦呢。
杜如晦很快便來了,向李世民行了禮,看著李世民的臉色,詫異道:“陛下一宿未睡嗎?”
“朕睡不下。”李世民顯得有些疲憊,聲音嘶啞。
不過此刻,他多了幾分興奮:“朕思來想去,我大唐的心腹之患,永遠都在北方,可是…朕思量再三,卻發現我大唐縱是能橫掃大漠一次、兩次,又有什么用呢,東突厥被我大唐所滅,如今愿意歸附,可是很快,回紇和高句麗人又趁機占了突厥人留下來的空白,便連那遁走的西突厥人,也開始東進,假以時日,大漠之中,又會出現我大唐的勁敵,朕在想,是否有一勞永逸的辦法…昨日,陳正泰似乎覺得可以試一試,可朕思來想去,依舊還是沒有頭緒,卿家以為呢?”
杜如晦毫不猶豫地道:“自東周以來,胡人的問題就一直尾大難掉,這千年來,不知多少圣君名臣,也都曾想嘗試各種方法,以達到天下能夠長治久安的目的,可是臣以為,這不是易事,永絕邊患,談何容易呢?”
這是實在話。
古人們最看重的就是歷史經驗,而歷史經驗已經再三的證明,一切都是徒勞的,唯一的辦法,就是在強盛的時候,盡力去掃蕩他們,使他們虛弱,而到了中原虛弱時,他們自然會趁勢而起,開始進入中原。
李世民道:“陳正泰有一個建言,他希望將遂安公主的公主府,營造在大漠。”
“什么?”杜如晦詫異地道;“臣有些不明白?”
“你還不明白嗎?”李世民深深地看了杜如晦一眼:“這家伙,已經開始以朕的女婿自居了。”
“呀。”杜如晦張大口,老半天說不出話來,他被震驚到了。
杜如晦隨即尷尬地道:“天家私事,臣豈可妄議。”
李世民哭笑不得地道:“朕在想,他一定是在打什么主意,難道他是害怕朕不將遂安公主下嫁給他,所以他出了一個餿主意,將公主府營造在大漠之中,這樣的話,便沒人敢尚公主了?可是他又怕朕不同意將公主府移在大漠,所以又拋了一個誘餌?”
杜如晦咳嗽道:“想來陳都督不至如此心思吧。”
李世民搖搖頭,笑道:“他喜歡繞彎子,畢竟是少年人,臉皮薄,不好求婚,所以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也是未必。可這家伙,真是讓朕百爪撓心啊,朕想要的,就是長治久安,因而對內需進行新政,對外,卻需永絕北方邊患,杜卿家,朕現在可成了肥魚,見著了誘餌,雖知那誘餌里有鉤子,卻總忍不住想去咬一咬,你說該如何?”
杜如晦也算是服了,就你李二郎想的多。
不過他不敢怠慢,隨即道:“陛下何不如召陳都督來問,便可決斷了。”
“不能問。”李世民瞪他一眼:“朕要憋著,問了,便像是咬了鉤一樣。”
杜如晦:“…”
“杜卿無話可說了嗎?”
“兒女之事,臣不好說什么。”杜如晦。
李世民便嘆道:“哪里有什么兒女之事,朕乃天子,什么事都是社稷的事。”
說罷,他揮揮手:“你退下吧,朕且去就寢。”
過了幾日,圣駕開始返程。
這些日子,李世民已走訪了半個揚州,對于揚州的情況是很滿意的,因而下了旨意,命婁師德為揚州都督,而陳正泰,自是輕松卸任。
大隊的人馬,預備出發。
婁師德則帶著揚州上下官吏,來此恭送圣駕。
等陛下上了車輦,婁師德尋到了陳正泰,道:“明公大恩大德,永世難忘,揚州之事,下官會隨時向明公稟奏,明公若有差遣,也請修書來。”
這話的意味已很明顯了。
陳正泰就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啊,頷首道:“知道了。”
婁師德不由心里感慨,明公就是明公啊,這知道了三個字,隱含著許多層意思,一曰:知道了,會修書來。二曰:我已知道你的表態了,自此之后,你婁師德乃是我陳正泰的人,將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三曰:我知道你知道,你知我也知,我們是自己人,不必那些虛偽客套。
婁師德于是深深作揖,雙手拱起,直到陳正泰騎上了馬,隨著圣駕而去,最終人馬不見了蹤影,婁師德方才直起身子。
婁師德一時竟有無限的感慨,自己這數月以來,從罪臣到功臣,再到揚州都督,身份的轉換可謂是瞬息萬變。
現在這揚州都督,看似不過是獨當一面的封疆大吏,可是卻將成為天下最矚目的所在,新政的興廢,竟都操持他的手里。
而接下來,就是按照明公的心意,做出一番樣子來了,成,則一飛沖天,名垂千古。敗…不,沒有失敗,失敗就意味著死無葬身之地。
哎…他日再見明公時,希望是以功臣的身份,如此,也不枉明公栽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