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地處運河的起點,可謂是兵家必爭之地,溝通南北,自這里,可以渡江往越州,又可順江而下,自此出海。
當然,此時的海運還并不發達,哪怕是河運,雖是溝通南北,可也大多還只是軍事和官船的往來。
這個位置,放在后世,就是九省通衢之地,陳正泰不得不贊嘆,隋煬帝的眼光驚人!
這家伙雖是亡國之君,卻頗有幾分眼高手低的感覺,在具體的事務方面處理得可謂是一塌糊涂,可是在戰略層面,卻有著極深遠的目光。
若不是此人性格上的缺陷,又何至于成為亡國之君。
他下令讓人開拓了運河,隨即帶人來了江都,某種程度而言,這江都…是絕對適合作為一個經濟的中心的。
關中和關東的區域,因為常年的戰亂,固然依舊保持著強大的軍事力量,卻因為陸路運輸,還有江南的開拓,在東晉和南朝的不斷開拓,以及大量僑民南渡之下,江南的繁榮已經初具規模。
而這運河一修,南北直接成為了一個整體,至于揚州,也就是隋朝的江都,自然而然也就躍升成為了天下經濟的中心。
只可惜,隨著隋朝的滅亡,關中的貴族政權們,又重新拿回了天下的權柄。
此處雖為運河起點,連接了大江南北的重要節點,甚至可能未來成為海運的出口,而現在一切化為烏有,再加上屢屢的戰亂,也就變得越發的一蹶不振起來。
陳正泰帶著人,走遍了大街小巷,甚至見了這里的渡口,以及運河,一通看下來,也不禁心神搖曳。
龐大的帝國,最需解決的就是運輸的問題,倘若無法做到快捷且低成本的運輸,某種程度而言,再龐大的疆域,也是無法持久的!
江南已經漸漸富庶,人口逐漸的增加,這就給了江南完全有了割據一方的實力。
而江南世族們因為長久的分裂,某種程度而言,與關中的貴族和關東的士族本質上是難有認同感的。
這也是為何吳明這樣的人,也曾妄圖利李泰來割據一方,若不是因為唐初,因為大唐王朝還擁有足夠的實力,這一切…未必不能成為現實。
因而,陳正泰讓人開始測繪揚州的輿圖,當然不是從前簡單的那種,而需格外的細致。
隨即,陳正泰又讓人上了一道奏疏,說明揚州的重要,請朝廷對此格外重視一些。
接下來反而無所事事起來,這里的事,大多時候,婁師德都會處置好,陳正泰也只好做一個甩手掌柜。
自然,賑災的糧食已經開始下發,關于叛軍的所有罪證也都羅列,叛軍的家眷以及田產和土地,包括了部曲,也統統造冊。
而陳正泰所不知道的是,在長安,一場巨大的混亂已經開始。
春暖鴨先知,這兩日,在長安城里,各種流言蜚語不斷的傳出。
有說陳正泰被砍為了肉醬,有的表示陳正泰痛哭流涕,已降了叛軍,現如今正在加緊印欠條,不久之后,這天下的欠條就要超發。
也有人認為,一旦陳正泰投降,勢必會造成朝廷對陳家的敵視,陛下一定勃然大怒,根據此前高郵鄧氏的前車之鑒,這陳家只怕也要玩完了。
在這人心惶惶之下,股票交易所里很熱鬧,只是賣的人多,買的人卻少。
為了維持股價,三叔公不得不可憐巴巴的站了出來,開始回購大量的陳氏股票。
這些股票,大多價格已跌倒了谷底,尤其是陳氏鋼鐵,原本還值兩貫三百錢一股,現在只剩下了四百多文。
這價格,一下子暴跌了數倍,這樣的大跌,是交易所里從前不曾見到的,因而陳家也慌了手腳。
可你不回購不成,畢竟大家都在賣,價格繼續暴跌,最終這陳氏鋼鐵便要玩完了。
“三叔公,三叔公…”有人急匆匆地尋到了三叔公,焦急地道:“不得了,陳氏鋼鐵又掛牌了七千多股,掛牌的價格只有三百三十文。”
都已跌到這樣跌了。
此前陳家已經開始回購的動作,可是這些動作,顯然作用不大,并沒有增加市場的信心。
畢竟很多人已經認為,陳氏的基本盤已經動搖。
現在整個陳家,不但銅錢在瘋狂的被人兌換,同時幾乎所有涉足的行業都在暴跌,整個陳氏的資產,開始肉眼可見的速度不斷的被掏空。
三叔公每日看著賬,看得心驚肉跳,心里又很是擔心著陳正泰,整個人一夜之間老了十歲一般,可這個時候…他很清楚,自己和陳繼業越是要作出一副鎮定自若的樣子,如若不然,陳正泰就算不死,這陳家也得完了。
就算有銅礦,還有無數的產業,有白鹽,也架不住這樣瘋狂的擠兌啊。
三叔公的眼里已經布滿了血絲,布滿皺紋的臉很是憔悴,匆匆來的人乃是三叔公的一個侄孫,叫陳信業,是陳家遠房的親族。
這一年來,陳氏這些子弟們起初是很怨憤陳正泰的,大家原本優哉游哉地躺平了,他卻把人提起來,然后一腳踹飛,送去了挖礦,有的進入了鋼鐵的作坊,有的負責販鹽,這起初的時候,不知是多少的血淚。
明明是世族子弟,卻不管你是近親還是遠親,一概都沒客氣,人送到了那礦山,真是欲哭無淚,想要活下來,想要填飽肚子,開始還一副不合作的態度,有本事你餓死我,可很快,他們就發現了殘酷的現實,因為…陳正泰比大家想象中的還要狠,真就不干活,就真可能將你餓死了。
餓了幾天,大家老實了,乖乖干活,每日麻木的穿梭在礦山和作坊里,這一段時期是最難熬的,畢竟是從溫柔鄉里一下子跌落到了地獄,而陳正泰對他們,卻是從不問津,就好像壓根就沒有這些親戚。
陳氏子弟們,頓時失去了所有的優越感,只能和尋常的勞力一般,每日勞作度日。
半年之后,大家漸漸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可隨著陳氏生意上的擴張,已經成為了骨干的他們,則開始步入了越來越重要的崗位。
有的成為了工長,有的負責股票的交易,有的打理鋪面,也隨著陳家的水漲船高,那從前的憤恨,才開始漸漸的淡了。
他們開始驚嘆于陳正泰這個家伙,居然真能振興家業,走在外頭,任何人提起陳氏,不再是那種不屑于顧,而是帶著幾分敬畏。
而他們在習慣了辛苦的勞作之后,也變得干練起來,在許多的崗位上,開始發揮自己的能力。
這時候的他們,提起了這位家主,或多或少的是心情復雜的,他們既敬又畏。
可直到現在,噩耗傳來,這噩耗猝不及防,一下子,整個陳氏風雨飄搖。
這陳家有一種大廈將傾的惶恐,這種恐慌的氣氛,彌漫到了每一個陳氏子弟的身上,哪怕是這負責交易的陳信業。
陳信業不過是陳家的遠親,往上數四五代,才能和陳正泰有一些關聯,可此時,他很揪心,眼睛都紅了,一宿一宿的睡不著,起來便嘆息,這位堂弟所遭遇的危機,對他而言,和死了親爹差不多!
這絕不是夸張,因為他很清楚,一旦陳正泰的死訊被確定了,陳家就真的徹底完了,他現在好不容易經營起來的事業,從前他對自己未來人生的規劃,包括自己妻兒們的生計,竟是在這一刻,化為烏有。
他甚至很多時候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么,以往陳正泰在,只要大家埋頭做事就好,其他的事,都不需操心,家主已經用許多東西來證明,他總能作出對的選擇,可現在,這種普遍的焦慮感和茫然感,已令每一個陳氏子弟都心力交瘁。
此刻,他看著三叔公。
三叔公瞠目結舌地道:“價格竟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嗎?想辦法,趕緊想辦法繼續回購吧,當初正泰就說了,若是價格暴跌,只有回購,才能…”
陳信業苦著臉道:“可是三叔公,這擺明著我們陳家…”
“不管了。”三叔公咬牙切齒地道:“就算是將市面上所有陳氏的股票都回購回來,也要將價格拉抬起來,有多少,給老夫回購多少,我們陳家絕不能讓人看輕了,如若不然,我們怎么對得住正泰的在天之靈?”
三叔公一揮手,顯然,他在奮力一搏。
他心里只一個信念,無論如何,就算再如何艱難,也要支撐下去,陳氏的招牌,比什么都要緊。
李世民又是一宿未睡。
雖是命程咬金帶了八百鐵騎直撲揚州,可畢竟山長水遠,遠水救不了近火啊。
整整一宿的時間,他在凌煙閣,站在輿圖下頭,死死地盯著揚州的位置,足足看了一夜。
根據他多年行伍的經驗,李世民想破腦袋,也想不出陳正泰如何才能爭得一線生機。
這幾乎是一面倒的局面,哪怕是李世民設身處地的想,倘若待在鄧宅的是他,也只能寡不敵眾。
很多時候,絕對的實力,是根本無法反敗為勝的。至于歷史上偶爾的幾次反轉,那也是神話級別一般,被人傳頌下來,最終變得浮夸。
只有李世民這樣的人,真正經歷過血與火考驗的人,方才知道許多軍事上的神話,某種程度而言,是有浮夸和演義的成分。
李世民覺得自己雙目很是疲憊,枯站了一夜,身體也不免有點僵了,他只從口里重重地嘆了口氣。
張千躡手躡腳地到了李世民的身后,低聲道:“陛下…”
“嗯…”李世民頷首。
張千看著李世民的面色,小心翼翼地道:“陛下,天亮了。”
“噢。”李世民依舊毫無意識地點頭,他覺得自己的腦袋有些麻木了。
張千接著道:“太子殿下昨日夜里總是囔囔著要去揚州,好在被人攔住了。”
要是平日,李世民少不得說句胡鬧,而此時,李世民只苦笑道:“他倒頗有幾分血氣…”
今日,李世民居然沒有責怪李承乾的桀驁不馴,似乎…對于李承乾的心情,可以感同身受。
張千拿不準李世民的心思,便又道:“百官已入朝了,都在等候陛下。”
“再等一等。”李世民淡淡道。
“奴婢聽說一些事,不知當說不當說。”
“你說罷。”李世民回頭,疲憊地看了張千一眼。
張千小心翼翼的道:“聽說不少人得知揚州叛亂,在暗地里彈冠相慶,都說…這是陛下誅鄧氏,才惹來的禍端,這是重蹈了隋煬帝的覆轍…”
李世民眼里掠過一絲冷色,聲音冷了幾分:“是嗎?”
張千原以為陛下此刻會勃然大怒的,不過…陛下眼睛雖是銳利,卻似乎沒有情緒激動到無法遏制的程度。
“這是百騎打探來的消息,而且都是一些士林中的私下議論,甚至還有人說…這是…這是報應。”
李世民抬頭,看著凌煙閣墻壁上的一張張的字帖和輿圖,他的目光幽深,宛如萬丈深淵一般。
帶著深不可測,他淡淡道:“是啊,朕稍想快意恩仇,就立即遭到了反噬,吳明等人謀反是明,可是又有多少人,表面上順從,背地里樂見今日的局面呢?只有揚州反了,只有陳正泰到了絕境,他們才可以煞有介事的站出來,警告朕,誅滅鄧氏的事,是絕不容許的。”
“而這些人,如此離心離德。朕卻不得不用高官厚祿來供養著他們。他們對上,可以脅迫朕,對下,可以虐待小民,這千百年來…不都是如此嗎?這些所作所為,難道不是他們慣用的手段嗎?”
李世民語氣很平緩,語速也很慢,他一字一句地說著,就好像拉家常一般。
可張千聽著這些話,卻覺得后襟發涼,汗毛豎起。
他誠惶誠恐地道:“奴讀書甚少,對這些也不甚懂。”
李世民突然嚴厲地看著張千:“你豈會不懂,你比任何人都看得明白,只是你害怕而已!你為何不害怕呢?你不過是一個宦官,可在這宮外頭,這些人卻編織了一張張的巨網,他們操控清議,決定一個人的賢明與暴虐;他們占據顯要的職位,子弟們大多為官;他們雖只幾家幾姓,卻可無視宮中。你張千,豈不也是怕惹火上身?”
這話一出,比直接責罵張千還要重得多了,直接嚇得張千魂不附體地拜下,叩首道:“奴…萬死。”
李世民冷哼一聲,道:“更衣吧,去太極殿,朕要聽一聽他們是如何罵朕,聽一聽,他們這樣顛倒黑白,指鹿為馬,又是如何將朕指責為暴君。”
“喏。”
李世民隨即更換了黑色十二章紋的大裘冕服,頭戴通天冠,一身威儀地擺駕進了太極宮,升座,便目視著百官。
揚州發生了叛亂,今日這一場朝議,要議的就是叛亂之事。
顯然,對于這一場朝議,自從消息傳出之后,不少人對此懷有期待。
可當李世民當真入殿時,許多本想說話的人,現在卻是沉默了。
他們在等,等到李世民升座,眾臣行禮。
李世民則淡淡道:“揚州的消息,諸卿已經得知了吧,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朕欲親征,諸卿意下如何?”
沉默。
這令人不安的沉默之后。
終于有人慨然而出:“敢問陛下,師出何名?”
這一句話很奇怪。
出現了叛亂,皇帝要親征,本就是出師有名,難道平定叛亂,征伐不臣,就不是名嗎?
可此人,顯然是裝聾作啞,一句師出何名,倒像這是一場不義之戰似的。
李世民隱著怒火,他逡巡著這些大臣,心里卻已大抵知道這些人的言外之意了。
第二章送到,卡文中,很痛苦,第三章肯定有,不過會很晚,大家不用久等了,明早來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