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想到這里,心里稍安。
他打起了精神,看著鄧文生,一臉敬佩的樣子,恭謙有禮地道:“我乃皇子,自當為父皇分憂,功勞二字,以后休提了。”
鄧文生只是微笑,似乎他也意識到,這些話有些不合時宜。
畢竟越王殿下乃是心憂百姓的人,這樣一個人,難道救災只是為了功勞嗎?
若是傳出去,反而顯得他庸俗了。
鄧文生淡淡道:“誠如是也,老夫這里恰好得了一幅書畫,倒是想給殿下看看。”
李泰聽了,這才打起了精神。
顯然,他對于書畫的興趣比對那功名利祿要濃厚一些。
鄧文生取了一幅書畫來,李泰正待要看。
此時,卻有人匆匆進來道:“殿下,東宮詹事陳正泰求見。”
陳正泰…
李泰皺起眉來。
其實陳正泰奉旨巡揚州,民部早就下達了公文來了,李泰接到了公文之后,心里頗有幾分警惕。
畢竟,對于這個和自己的兄弟關系匪淺的師兄,如今又成了東宮的詹事,這已表明陳正泰徹底成了東宮的人。
現在父皇不知是什么緣故,居然讓陳正泰來揚州,這自是讓李泰很是警惕。
他甚至認為這必定是太子出的餿主意,只怕是來挑他錯的。
他現在的名聲,已經遠遠超過了他的皇兄,皇兄生出了嫉妒之心,也是理所當然。
“真是大煞風景。”李泰嘆了口氣道:“想不到這陳正泰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來,此畫不看也罷,看了也沒心思。”
鄧文生不禁看了李泰一眼,面上露出了忌諱莫深的樣子,壓低聲音:“殿下,陳詹事此人,老夫也略有耳聞,此人只怕不是善類。”
李泰便露出一臉輕蔑之色:“此人大奸似忠,父皇不過被他所蒙蔽而已,所謂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卻要小心了。”
鄧文生面帶著微笑道:“他翻不起什么浪來,殿下畢竟節制揚越二十一州,根基深厚,江南上下,誰不愿供殿下差遣?”
“就憑他一個欽使的身份,嚇得了別人,卻嚇不著殿下的,殿下乃是陛下親子,他就算是當朝宰相,又能如何呢?”
李泰聽到此,更露出不滿之色:“怕就怕他在父皇面前搬弄是非。”
鄧文生搖頭道:“殿下所為,問心無愧,何懼之有?”
這樣一說,李泰便覺得有理了“那就會會他。不過…”李泰淡淡道:“來人,告訴陳正泰,本王現在正在緊急處置災情,讓他在外候著吧。”
說著,他回到了案牘之后,提筆又繼續批閱公文。
就這般氣定神閑地批閱了半個時辰。
似乎是外頭的陳正泰很不耐煩了,便又催了人來:“殿下,那陳詹事又來問了。”
“所問何事?”李泰擱筆,凝視著進來的差役。
差役道:“陳詹事問,可以請他進來了嗎?”
這是原話。
聽到這句話,李泰勃然大怒,厲聲大喝道:“這是什么話?這高郵縣里有數千上萬的災民,多少人現在流離失所,又有多少人將生死榮辱維系在了本王的身上,本王在此耽誤的是一刻,可對災民百姓,誤的卻是一生一世。他陳正泰有多大臉,難道會比百姓們更要緊嗎?將本王的原話去告訴陳正泰,讓見便見,不見便不見,可若要見,就乖乖在外頭給本王候著,他固是本王的師兄,可與萬千百姓相比,孰輕孰重,本王自拎得清。”
鄧文生坐在一旁,氣定神閑地喝著茶,他不由得欣賞地看了李泰一眼,不得不說,這位越王殿下,越發讓人覺得佩服了。
只此一言,便可教那陳正泰無話可說,若是傳出去,只怕又是一段佳話。
那差役不敢怠慢,匆匆出去,將李泰的原話說給在外頭侯見的陳正泰聽。
陳正泰聽了,尷尬的不得了,隨即就道:“那么就不見了吧,再會。”
他轉身要走,卻被李世民的眼神制止。
陳正泰心里想,我不要面子的嗎?終是心里嘆了口氣,便又道:“不知越王何時才能署理完公務?”
差役苦笑道:“這可說不準,或許是一個時辰,又或許是一天。越王殿下心系百姓,已經許多時候沒有好好休息了。”
陳正泰道:“如此說來,越王真是操勞啊,他小小年紀,也不怕壞了身體,要不這樣,你再去稟告一次,就說我身上有一封陛下的書信…”
陳正泰一面說,一面看著李世民。
李世民穿著常服,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于是差役得了話,又乖乖回去稟告。
李泰一看那差役又回來,便曉得陳正泰又糾纏了,心里不由生厭,忍著火氣道:“又有何事?”
差役看李泰臉上的怒容,心里也是叫苦,可這事不稟報不行,只能硬著頭皮道:“大王,那陳詹事說,他帶來了陛下的密信…”
李泰聽到此,臉色微變。
他竟沒想到這一層。
父皇對陳正泰歷來是很器重的,此番他來,父皇一定會對他有所交代。
這樣一想,李泰便道:“請他進來吧。”
過不多時,陳正泰便帶著李世民幾人進來了。
李世民是尋常的打扮,何況前些日子暈船,這幾日又風塵仆仆,所以臉色和當初李泰離開京時有些不同。
當然,李泰也沒心思去注意陳正泰身邊的這些人,他只盯著陳正泰。
畢竟,李泰來了揚州,可謂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尋常人,他壓根不會過分的關注,倒是陳正泰,自己雖然不喜,可畢竟陳正泰終究是孟津陳氏之后,何況還是父皇的弟子。
“師兄…萬分抱歉,你且等本王先料理完手頭這個公文。”李泰抬頭看了陳正泰一眼,手里還拿著一份公文,隨即喃喃道:“現在災情是十萬火急,刻不容緩啊,你看,這里又出事了,東鄉那里竟是出了盜賊。所謂大災之后,必有人禍,現在官府只顧著救災,一些宵小之徒們見亂而起,這也是常有的事,可若是不立即解決,只恐后患無窮。”
他一面說,一面低頭道:“就請鄧先生代本王先照料一下師兄吧。”
鄧文生聽罷,面帶謙和的微笑,他起身,看向陳正泰道:“鄙人鄧文生,聽聞陳詹事乃是孟津陳氏之后,孟津陳氏之名,可謂是如雷貫耳啊,至于陳詹事,小小年紀更是了不得了。今日老夫一見陳詹事的風采,方知傳言非虛。來,陳詹事,請坐下,不急的,先喝一口茶。”
他朝陳正泰微笑。
陳正泰卻是眼睛都不看鄧文生,道:“鄧文生是什么東西,我沒有聽說過,請我就坐?敢問你現居什么官職?”
這口氣可謂是狂妄至極了。
鄧文生一愣,面上浮出了幾分羞怒之色,不過他很快又將情緒收斂起來,一副平靜的樣子。
他的眼里,又何曾有陳正泰這樣的人呢?
他淡淡一笑:“吾乃田夫野叟,無官無職。”
陳正泰便冷笑道:“爾區區一草民,也敢在我面前放肆,還不行禮?”
鄧文生臉上掠過了錯愕。
低著頭的李泰,此時也不由的抬起頭來,正色道:“此乃…”
陳正泰卻是打斷了他的話,道:“此乃什么…我倒是想問問,此人到底是什么官職?我陳正泰當朝郡公,東宮少詹事,還當不起這老叟的一禮嗎?鄧文生是嗎,你也配稱自己是讀書人?讀書人豈會不知尊卑?今日我為尊,你不過區區賤民,還敢放肆?”
陳正泰不但語調不屑之態,臉上更是濃濃的鄙視之色。
鄧文生這一刻不只感到羞怒,心里對陳正泰有著深深的憤恨,甚至再也保持不了平靜之色,臉色微微有些猙獰起來。
事實上,這大唐有著許多不愿出仕的人。
其實以他們的身份,當然是可以做官的,只是在他們看來,自己這樣的尊貴的出身,怎么能輕易地接受征辟呢?
所以往往這樣的人,都不會先做官,而是每日在家‘耕讀’,等到自己的名聲越來越大,時機成熟之后,再直接一飛沖天。
似鄧文生這樣的清貴,便是如此。
這一點,許多人都心如明鏡,所以他無論走到哪里,都能受到禮遇,便是揚州刺史見了他,也與他平等相待。
可陳正泰居然在他面前如此的放肆。
鄧文生冷眼看著陳正泰,淡淡道:“陳詹事如此,就有些不通禮數了,夫子云:均值差…”
“誰和你這樣的人一道做君子!”陳正泰一點都不打算跟這種人客氣。
這幾日壓抑無比,莫說李世民難受,他自己也覺得就像整個人都被巨石壓著,透不過氣來似的。
此時見這鄧文生竟還在他的面前高談什么夫子云,陳正泰再也忍不住,心里直接暴怒。
我陳正泰今日若是還和你引經據典的講道理,我二不二?
陳正泰一聲大罵之后,居然揚起了拳頭,毫不猶豫地一拳砸在了鄧文生的嘴上。
鄧文生本張口還想說什么。
可這一拳頭搗來。
迎面而來的,還有陳正泰兇神惡煞的臉。
他心里先是一陣錯愕,緊接著,一切都來不及躲閃了。
這一圈轟的一聲,直接砸在他的鼻梁上。
他口里發出詭異的音節,隨即仰倒,一股鉆心一般的疼痛自他的鼻尖傳開。
他甚至還可聽到自己的鼻梁被重力直接捶打,以至軟骨脆生生斷裂的微響。
“呃…”血水和眼淚同時流出,整個人打了個趔趄,弓著腰,發出慘叫:“殺人了,殺人了,殺人者償命,陳詹…陳正泰,你…你好大的膽…”
鄧文生已怒不可遏,他這一輩子,也不曾嘗試到過這樣的恥辱,那令他頭皮發麻的疼痛感,令他再也忍耐不住地,口里發出各種古怪的話。
這是他鄧家。
他是這里的主人。
他是名滿江南的大儒,今日的疼痛,這恥辱,怎么能就這樣算了?
他彎著腰,猶如沒頭蒼蠅一般身子趔趄著。
而所有人,都沒有意識到陳正泰竟會有這樣的舉動。
哪怕是李泰,也是如此,此時…他終于不再關注自己的公文了,一見陳正泰居然行兇,他整個人竟是氣得說不出話來。
鄧先生,乃是本王的密友,更是至誠的君子,他陳正泰安敢如此…
站在陳正泰身后的蘇定方一見如此,居然不覺得驚愕,不過他下意識地將手按住了腰間的刀柄,眼中浮出警惕之色,以防備有人還擊。
李世民則站在更后一些,他倒是氣定神閑,只是眼睛落在李泰的身上,李泰顯然一直沒有注意到衣衫普通的他。
此時,鄧文生繼續大吼道:“殺人啦,殺人啦,陳正泰,這揚州不是你放肆的地方,爾這敗犬,竟敢…”
陳正泰卻是笑了,說實話,淪引經據典,我陳正泰還真不如你。
可論罵人,我陳某人好歹也是飽受新社會熏陶的人,信不信我問候你祖宗十八代?
當然,陳正泰壓根沒興趣展現他這方面的才能。
陳正泰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總感覺…兩世為人之后,素來總能表現出平常心的自己,今日有一種不可遏制的沖動。
他回頭,很平靜地看著蘇定方道:“二弟,他這般的罵我,你自己看著辦吧。”
蘇定方聽了陳正泰的話,也是異常的平靜,只是默默地點點頭,然后踏步上前。
他臉上看不出半點喜怒,可目光平靜得卻是令人莫名的感到心里生寒。
他直接一把揪住了鄧文生。
鄧文生此時還捂著自己的鼻子,口里支支吾吾的說著什么,鼻梁上疼得他連眼睛都要睜不開了,等察覺到自己的身體被人死死的按住,緊接著,一個膝擊狠狠的撞在他的肚皮上,他整個人頓時便不聽使喚,下意識地跪地,于是,他拼命想要捂住自己的肚子。
可就在他跪下的當口,他聽到了寶刀出鞘的聲音。
這聲音森森然,聽得令人汗毛豎起。
鄧文生仿佛有一種本能一般,終于猛地張大了眼。
一柄長刀,竟已是橫出刀鞘,寒芒閃閃。
鄧文生心底生出了一絲恐懼。
不過…理智告訴他,這不可能的,越王殿下就在此呢,而且他…更是名滿江南,便是皇帝老子來了,也未必會如此的放肆。
于是,他定住了心神,肆意地冷笑道:“事到如今,竟還不知悔改,今日倒要看看…”
刀已高高舉起來了。
一刀狠狠地斬下。
蘇定方可不是別人。
須知砍人腦袋可是手藝活,除非是吹毛斷發的寶刃,又或者是專業訓練過的屠戶,否則,人的頸骨卻是沒有這樣容易切斷的。
偏偏蘇定方一刀下去,還不等鄧文生說出倒要看看什么,他的腦袋竟是應聲而斷,混雜著噴濺出來的血水,腦袋直接滾落地。
那一張還保持著不屑冷笑的臉,在此刻,他的表情永遠的凝固。
鄧文生的身軀依舊還在噴血,很快直接倒落在地。
蘇定方卻無事人一般,淡漠地將帶著血的刀收回刀鞘之中,而后他平靜的看了陳正泰一眼,倒是帶著幾許關切地道:“大兄離遠一些,小心血水濺你身上。”
“噢。”陳正泰后退一步,心里不由得感慨。這樣的好刀法,不去二皮溝殺豬真的是可惜了。
人頭落地。
鄧文生的人頭在地上翻滾著,而李泰看著眼前的一幕,除了驚怒之外,更多的卻是一種反胃的恐懼。
他嚇得后退一步,臉上滿是詫異,他是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方才還活生生的鄧先生,轉眼之間,便已身首異處。
這一下子,堂中其他的差役見了,已是驚恐到了極點,有人反應過來,猛地大叫起來:“殺人了,殺人了。”
鄧家已是亂做了一團。
聞訊而來的鄧氏族親們紛紛帶著各種武器來。
李泰覺得眩暈,他強忍著想要嘔吐的沖動,惱怒不已地道:“陳正泰,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嗎?殺人要償命!”
“越王!”陳正泰抬頭看著李泰,突然發出了厲聲大喝!
這一次,他再不稱呼李泰為師弟了,眼中帶著肅然,道:“既然殺人要償命,那么鄧家殺了這么多無辜百姓,要償多少條命?”
李泰氣得發抖,當然,更多的還是恐懼,他死死地看著陳正泰,等見到自己的護衛,以及鄧家的族親和部曲紛紛趕來,這才心里鎮定了一些。
于是他道:“你這般和本王說話?平日本王敬你一聲師兄,可今日你這般膽大妄為,那就不要怪本王不客氣了。來人!”
陳正泰卻是笑呵呵地看著李泰,只是看著李泰,陳正泰此刻,只有一種自內心深處的鄙夷。
李泰怒氣沖沖地指著陳正泰:“將此人拿…”
他說到拿的時候,卻是猛地看到了陳正泰身后的一個人了。
這個人…這樣的面熟,以至于李泰在腦海之中,稍稍的一頓,而后他終于想起了什么,一臉詫異:“父…父皇…父皇,你如何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