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會說世家侵占前朝的田產?
這件事,出身頂級豪門的昭寧能懂,但是,在場的兵卒們肯定不太懂。所以顧天涯覺得應該給大家解說一番,免得讓人誤會了他想要慫恿娘子軍去作惡。
他目光緩緩看著眾人,朗聲開口道:“自古以來,歷朝歷代,世家把控知識傳承,掌握著紙筆和口舌,通過這些手段,不斷發展壯大,在傳承和壯大的過程中,為了保證家族子弟的讀書習字,他們需要耗費無數的資財,所以也就必須不斷的賺取資財。”
他說到這里停了一停,緊跟著又道:“有句話說的好,日進一文,強過坐吃山空,哪怕再怎么巨富無比的世家,也不敢讓自己的家族只出不進,他們要想保證家族延綿不絕,就得不斷的開辟資財之路,那么,兄弟我現在考一考大家,假如你們成為了世家的掌舵人,你們覺得這世上哪種辦法最容易讓人暴富?”
這問題與其說是在考大家,其實不如說是他在給兵卒們進行引導和提示。
可惜,他高看了娘子軍兵卒們的素質。
自古燕趙之地,多有慷慨悲壯之士,這話若是往好的方面想,那么可以理解為燕趙之地比較容易出英雄豪杰。
但若是往實際情況分析,其實是在說燕趙這個地方的人性格比較彪悍。
歷朝歷代以來,這一片地域出現的土匪和巨寇最多。
娘子軍的這些兵卒,很多都是山中匪寇的出身,雖然現在從良當了兵,但是骨子里還是存在著匪性。
顧天涯竟然問他們哪種辦法最容易暴富?
呵呵!
這簡直是撩到了眾人的爽點。
只聽一個兵卒哈哈大笑,滿臉興奮道:“何以解憂,唯有暴富,想要暴富,開山劫路,啊哈哈哈,顧家兄弟很不錯嘛,想不到你看起來文縐縐的一個小少年,結果竟然是個同道中人,啊哈哈哈,不錯不錯,真的很不錯!”
這個兵卒尚未說完,又有一人大笑著湊過來,同樣滿臉興奮,雙眼都在放光,只見他一把抓住顧天涯的胳膊,哈哈狂笑道:“來來來,咱們哥兒倆以后好生親近親近,哥哥我名叫燕九,以前慣用的口頭禪叫做此山是我開…顧家兄弟,你快點說說,你是不是想讓咱們去搶啊?這個辦法確能夠讓人暴富。又簡單,又輕松,我們以前經常這么干,大塊吃肉,大秤分金,俺滴個娘嘞,別提那日子過得多爽啦。”
就連一臉憨厚的牛老四,此時也把大腦袋湊了過來,憨憨說道:“攔路搶劫,可好可好了…”
顧天涯面皮抽搐不斷。
在他旁邊,昭寧似乎連耳根子都羞的發紅,女戰神生怕被顧天涯察覺,悄悄往旁邊退了好幾步,像個鴕鳥一般躲藏起來,只覺得滿臉都是火辣辣的燒。
她很難想象若是有一天自己揭破身份,顧天涯那時的表情將會是何等驚愕,恐怕到了那時之后,自己在他眼中再也不是巾幗之姿的公主,而是,大唐北地最為彪悍的女土匪頭子。
搶劫這種事,她以前帶兵打仗的時候可沒少干,最初拉起隊伍的那會兒,她就是一個女土匪頭子。
“這群夯貨,回頭挨個收拾…”昭寧恨的牙根癢癢,惡狠狠的用目光掃視著這些兵卒。
尤其是叫燕七的那貨,竟然教唆我家天涯去學‘此山是我開?’
這個事,本公主先記下了,回頭絕對讓你知道知道,為什么我能成為你們的頭兒。
女戰神躲在角落里暗暗發狠,已經將這群兵卒全都記在了小本本上面。
反倒是顧天涯這時像是想通了什么,突然笑著對兵卒們擺了擺手,道:“剛才諸位哥哥的回答,勉強也算接近了答案,世家聚攏資財的手段,說白了其實也是搶,只不過,他們搶的手段比較狠…”
他說著停了一停,語氣稍微變得快速,再次道:“咱們剛才說過,世家想要保證傳承不斷,就得保證家族的資財不斷,天下間的財富都是從何而來呢,我認為所有錢財皆是由土而生,比如商賈經商,所售貨物出自土中,桑麻銅鐵,都是土里生出的資財…土是什么?土就是咱們腳下的這片地,所以世家想要保證資財不斷,最重要的一個辦法就是不斷獲得田產。”(作者畫外音:古代是土地經濟)
他再次停了一停,繼續又道:“世家對于土地的渴求,簡直是沁入骨子里的一種癲狂,若是生平盛世之時,他們會拿錢拿糧去買,雖然期間也會夾雜著一些見不得的手段,但是畢竟還要守著一個冠冕堂皇的底線,如果到了亂世之時,那他們的手段可就狠多了…”
“你說的是搶?”那個兵卒燕九忍不住接口,這貨還是念念不忘的想搶。
幸好顧天涯已經知道了這些人的秉性,自然也就不會對他們過多苛責,反而點點頭道:“不錯,確實是搶!”
他語氣忽然變得低沉,緩緩道:“我為什么會說世家侵占了前朝的田產?是因為此乃我這些年親眼所見所聞。比如十里之外的密云縣城,便有一個號稱密云孫氏的世家,自從隋末大亂開始,這個家族一直在搶占土地,河北道兵患多年,經常會有某個村子遭遇戰亂,百姓們沒有能力抗衡兵災,也許只是一個夜晚就被屠戮干凈,每當這個時候,土地就成了無主的財產…但是,僅僅等到第二天的時候,這些無主的土地忽然又變得有主了,而這些土地的主人,全都是那個密云孫氏…”
這話,分明有著很深很深的暗示。
在場的兵卒們雖然見識不高,但是并非人人都是傻子,有人已經聽出了顧天涯的暗示,忍不住皺眉深思道:“村子一夜之間被屠,土地成了無主的田產,然而只需要一夜之間,土地就變成了孫家的財產,這豈不是說?這豈不是說?”
突然好多人全都恍然大悟,下意識脫口而出道:“這豈不是說,孫氏在借助兵災掠奪土地。”
顧天涯深深吸了一口氣,咬牙道:“何止是借助兵災,完全就是他們在煽動,只要密云孫氏看中了哪個村子的土地,立馬就會慫恿兵匪們相互攻伐,然后趁亂取食,成片成片的占有田產。”
他說到這里突然一停,目光看向躲在一邊的昭寧,輕聲道:“你心里也許一直很好奇,為什么我們村子竟然沒有自己的土地,哪怕是用來下葬的一點點墳田,也需要低聲下氣的去找孫氏買…現在,我告訴你答案,原因很簡單,我們村子想活命!”
昭寧何等聰明,聞言頓時明了,她俏臉若有所思,同樣輕聲道:“獻出土地之后,可以保住村莊,對不對?”
顧天涯重重點了點頭。
他目光下意識的轉向了自己娘親。
村里的那些寡婦們也都看向了顧天涯娘親。
昭寧心里微微一動,忍不住也看了過去,語帶驚異道:“莫非竟是您的主意?”
“是老身!”顧大娘緩緩點頭,嘆息道:“顧家村不但靠近大河,而且在東南不遠處還有湖泊,背面依靠山川,前面卻有官道,我們的村子處在中間地帶,這一片土地實在太過肥美,老身的丈夫臨走之前跟我說過,土地肥美豐裕,盛世之時是福,但若處在亂世之中,則是禍…”
老娘說到這里停了一停,再次探口氣道:“那段年月,真是嚇人啊,老身眼瞅著周圍幾個村子被人屠了,好些個熟人都在一夜之間沒了性命,我知道,我們村子很可能也會是這種命,所以老身和村里幾個老人商量,大家一起求上了密云孫氏的門,廉價賣地,一畝一文。”
廉價賣地,一畝一文!
這幾乎和白送沒有任何區別。
然而換來的卻是顧家村能在亂世之中茍活著。
這時顧天涯接過話茬,沉聲道:“我們村子的這種情況,其實在整個河北道都很常見,甚至,不止河北道,放眼整個中原,恐怕都是如此,因為天下各處都有世家,世家在亂世之時必然會瘋狂掠奪土地,想要掠奪土地,屠村的辦法最好。”
說著停了一停,緊跟著又道:“也許除了屠村這個辦法以外,他們偶爾也會花點小錢去買那些撐不下去的窮人土地,即便花錢,也會很少,幾乎和硬奪一般,強逼著窮人不得不賣。”
昭寧一臉若有所思,輕輕道:“就像是你不久前給我講的那個故事,隔壁村子那個女人自己把自己賣了五十錢,明明她能賣到兩三百文,然而為了給孩子買糧只能被人壓價…”
顧天涯點了點頭,道:“世家買地之時,用的也是這個辦法,窮人們撐不下去了,只能拿出土地售賣。”
他看了一眼昭寧,隨后把目光看向在場的兵丁,沉聲道:“煽動兵災,屠村掠地,趁著亂世,壓榨窮苦,世家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得到土地…事實證明,他們確實做到了,但這是一種侵占,是一種血淋淋的侵占,這些土地原本都是有主人的,就算大唐建立也應該屬于百姓,結果卻飽了世家,他們每一口喝的都是窮人血。”
他稍微停了一下,猛然語氣變得堅定,大聲道:“現在我們要做的,就是替窮人討回這筆債,既然世家喝百姓血而肥,那么咱們就去刮下他們身上的肉,所得錢財,用于雇傭百姓,天道有輪回,世事終有報,他們欠下了百姓的因,自然也需要償還百姓的果,我今晚之所以給大家說這么多,無非是想告訴大家一個道理,我們也許會使用強橫的手段,也許會在這個過程中蠻不講理,但是我們做這件事的初衷問心無愧,因為我們不是為了自己掠財富而肥…”
“好!”兵卒們齊聲一喝,人人血脈噴張,仿佛胸膛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火熱,幾乎就要壓制不住噴薄而出。
他們以前是匪,后來被娘子軍收編為兵,可惜打了半輩子仗并不知道為什么而打,今晚這一刻才忽然覺得人生有了意義。
兵者,亂世之時,伐也。
若是盛世之時,則如何?
保也!
保一方平安,庇百姓請命,這就是保家衛國,這才是兵者的本意。
時,大唐武德六年,冬,河北道偏遠之處小村,有少年第一次嘗試引導他人,向一群匪寇出身的兵卒講述家國道義。
人生路無盡,引者當為先。
這才應該是做官的真諦。
…等會還有一章,開啟第一個隱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