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讀過書?一個窮小子竟然讀過書?”
孫昭明顯怔了一下,隨即眉頭微微皺起。他隱隱約約明白過來,自己的下人為何會看重那個少年。
這時代的書籍大多掌控在世家手中,民間百姓幾乎沒有讀書識字的可能,那個少年雖然穿的有些寒酸,然而談吐之間頗為不俗,最主要的是舉止不吭不卑,絲毫沒有普通窮人的唯唯諾諾。
可見,是個讀書讀出了志氣的情況。
這樣的人物,確實有資格受到世家的重視,世家雖然龐大,然而天下更大,世家之所以能夠把持整個天下,是因為不斷的收納和掌控人才,越是寒族之士,越要收在手中,哪怕是放著不用,也強過放任自流。
因為,任何一個不受掌控的讀書人都是隱患。
他像是稍稍有些后悔,但又不愿意向人低頭,所以他只是輕輕揮了揮手,對孫七管事道:“今日抽打于你,算是一場責罰,等你回族之后,可去領些賞錢…嗯,就賞你一貫吧,以后做事記得要四平八穩!”
這是打一棍子給個甜棗的御下之道。
孫七管事連忙躬身低頭,恭恭敬敬答應了一聲。
孫昭遲疑一下,忽然又補充一句,道:“你是家生子,算是自己人,雖然身份是個家奴,但我并沒有把你當做家奴看,今日我之所以責打于你,主要還是因為你犯了規矩,以后你要記住,同情不可輕施…”
他說著停了一停,緊跟著悠悠然又道:“天下窮人何其之多,他們生下來就是受苦受窮的命,餓死也好,累死也罷,那都是他們投胎之時便已注定的結局,倘若無人搭理他們,窮人自會默默承受,可你卻突然出手相幫,這豈不是讓他們產生希望??你突然給了他們希望,卻又沒能力改變他們的生活,這對于窮人們來說,卻比漠然無視更加痛苦…”
這話長篇大論,聽著似乎很有道理,可惜,卻是歪理。
但是孫七管事不敢不聽,他再次恭恭敬敬答應一聲,道:“多謝公子警醒,小人以后不會再犯。”
孫昭甚是滿意,點點頭道:“既然如此,那便回去吧。”
孫七小心翼翼看他一眼,問道:“您不回嗎?”
孫昭擺了擺手,淡淡道:“本公子乃是縣令,以后只會住在縣衙。”
孫七管事連忙道:“天黑路滑,頗有不順,小人有些不太放心,可否讓小人陪您前去?”
孫昭淡淡擺手,語氣微微有些傲然道:“這里是我的縣域,何人敢招惹于我?”
他不等孫七開口,已然轉身而行,步履十分悠閑懶散,宛如踏雪賞景一般,過不多時,身影遠去。
孫七管事一直躬身目送他的離去,好半天后才敢挺起身子。
直到此時,孫七才陡然發出一陣疼痛無比的呻吟,寒風刺骨之間,他哆哆嗦嗦摸向身上的十幾道鞭痕,疼的臉皮不斷抽搐,幾乎就要站立不穩。
此時夜色已黑,仿佛天地間只有他孤零零站在寒風中。
他忽然轉頭看向顧天涯離去的方向,伸手入懷掏出了一張疊放整齊的紙。
這張紙上,寫著四行似詩非詩的字。
雪壓枝頭低,
雖低不著泥。
一朝紅日出,
依舊與天齊。
這是那個少年前些日子找他買地之時,他親口索要方才得來的一首詩,他很喜歡這首詩,一直把這首詩藏在懷里。
他身為世家的家奴,勉強也能粗通文墨,他雖然讀不懂這首詩里的內涵,但卻總覺得每次讀后都會心中憧憬。
這首詩,應該是那個少年寫給他的共勉。
他兩人一個是貧寒無比的窮泥腿子,一個家生子出身的永遠家奴,然而即便人生像是大雪壓滿枝頭,心中依舊有著屬于自己的夢想。
可惜,他一輩子只能把這個夢想埋藏在心中。
而那個少年,卻敢在爛泥之時寫出這么一首詩。
所以,這個共勉不能稱之為兩個人的共勉。
這個共勉自始至終只能屬于那個少年一人。
他孫七這一輩子唯一能做的事,只能是保證自己‘雪壓枝頭低,雖低不著泥’的初衷。
然而那個少年卻有無數未來,說不定就會達成‘一朝紅日出,依舊與天齊’的高度。
孫七很羨慕那個窮苦少年。
寒風又一次刺骨吹來,吹的渾身鞭痕更加疼痛。
孫七忽然仰頭看向天空,口中哈出一團受冷變白的熱氣,仿佛是無限悲傷絕望,他滿臉之上全是淚水。
他突然凄涼出聲,淚水更加洶涌,喃喃道:“嘆我孫七此生,只是一個家奴,我唯一能做的事,只能是不變的同情心…”
就因為一點同情心,他挨了主人十七鞭子打。
但他滿臉淚痕之時,嘴角卻全是釋然的笑。
他似乎,并不后悔。
他主人打他,訓斥他,讓他不準對窮人施與同情心。
他乖乖聽著,陪笑著,但他知道自己永遠都不會改。
當孫七管事仰天流淚的時候,顧天涯已經背著四嫂的尸身接近了顧家村。
此時天色漆黑,道路積雪泥濘,偏生今晚乃是個無月之夜,趕路行走越發顯得很是艱難。
這一路之上,顧天涯歇息了足有五六回。
雖然歇息了五六回,但他仍舊累的渾身無力。
那些跟著他的寡婦們同樣很累,但卻始終幫他一起托著四嫂的身體,就這樣,一群體弱饑餓的窮人邊走邊歇,蹣跚跋涉,漆黑而行,終于漸漸接近了顧家村,終于感覺快要到家了。
然而也就在快要到家之時,所有人心中陡然蹦起了一根弦,顧天涯的眉頭緊緊皺起,雙目死死的盯著前方的顧家村。
今夜,是無月之夜,到處黑漆漆,伸手不見指,然而村中卻有無數火光,像是要把整個小村全都照亮。
村里那么窮,誰家能有這么大的本事?所以這些火光很是突兀,絕非顧家村人自己點燃的。
顧天涯眉頭繼續皺著,心中不斷閃過各種疑慮,寡婦們則是早已嚇得瑟瑟發抖,驚慌失措的躲在他身后不敢露頭。
這些謹小慎微的女人,此時連喘息都不敢大口。
顧天涯忽然彎腰下去,輕輕把四嫂的尸身放平在地上,然后,他沉聲對眾人叮囑道:“幾位嫂子,你們都在這里等著,我先進村探上一探,如果無事再喊你們。”
寡婦們怯怯點頭,但是很快又焦急搖頭,萬分無助道:“不能去,不能去啊,說不定是來了強匪,你可千萬不要被人給殺了。”
河北道這些年一直不太平,經常會有匪患襲擊村莊的情況,這些女人生怕顧天涯會出事,幾乎全都伸出手想要阻攔他。
然而顧天涯卻心急如焚,他必須得進村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情況,就算真是強匪進村點燃了火把,他也得找機會去把老娘救出來。
他使勁甩開幾個阻攔他的女人,小心翼翼的朝著村口悄然接近。
哪知還沒走出幾步,陡然發現前方有了動靜,但見一點火光突然晃動,像是迎著他的方向急速而來。
顧天涯心中一凜,感覺頭皮有些發麻。
但是那點火光接近的速度很快,轉眼間已可看清乃是一根火把,顧天涯渾身僵直,手心瞬間沁滿汗水。
他不知道對方是不是窮兇極惡的匪寇,他一顆心幾乎就要跳出了嗓子眼。
忽聽對面響起驚喜之中帶著擔憂的聲音,很是歡喜的大叫道:“是天涯么?是不是天涯回來了?”
只這一句話,顧天涯懸著的一顆心猛然松弛下來。
他幾乎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此時舉著火把的人飛速奔來,光火照耀之下現出一張秀美無比的俏臉,那俏臉之人又是歡喜又是心疼,突然伸手對著他的肩膀惡狠狠打了一巴掌,怒氣沖沖罵道:“你這臭小子,死去哪里了?”
這聲音何其熟悉。
這氣場何等強烈。
還有這故作生氣罵人的俏臉,為何看起來如此的親切可人。
顧天涯直愣愣坐在地上,仰頭看著女子舉著火把罵他,忽然他大口深深喘了一口氣,無比輕松般的舒暢而笑,道:“你可嚇死我了。”
女子又是惡狠狠剜了他一眼,俏臉帶怒道:“還敢嘻嘻哈哈,信不信我打死你?坐在地上干什么,趕緊給我站起來,天氣這么冷,地上這么涼,你要是敢凍壞了自己,小心我一巴掌拍死你。”
說話說得兇狠無比,然而動作卻無比溫柔,只見她彎腰伸出一手,輕輕扶著顧天涯站起來。
然后小手不斷亂拍,幫著顧天涯打落屁股上沾滿的積雪。
顧天涯不知為何有些扭捏,尷尬躲閃道:“你摸我哪呢?男女授受不親知道不?”
“我呸!”
女子猛然啐他一口,似是很想反駁一聲,然而手上的動作卻縮了回去,火把照耀之下似乎俏臉紅了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