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逍站在靈棚門前,兩側是用綃紗扎成的碩大白花,頭頂是黑底白字的奠字,少年一襲黑衣,面色蒼白,滿身肅殺,竟與這周圍的一切分外契合。
這一刻,華靜瑤覺得沈逍不像木炭了,他就像是一塊墓碑!
有黑色的墓碑嗎?華大小姐來不及去想,因為她看到沈遐的手摸向了腰間。
其實剛剛見到沈遐的時候,華靜瑤就留意到沈遐長得不胖,可是腰肢卻不細,想來她的鞭子就是纏在腰上。
現在沈遐是恨極了沈逍,要用鞭子抽他了嗎?
同為勛貴,華家給自己找了個讀書人當祖宗,沈家卻是以武為榮,就連那個死了的沈逢,活著的時候也沒少仗著有武功打架斗毆,尋釁滋事,沈遐隨身帶著鞭子,華大小姐毫不吃驚。
她按捺著心中的激動,緊緊盯著沈遐的手,沈遐的手摸向腰間,卻又放了下去,然后再摸,再放,華大小姐屏住呼吸,你可抽啊,抽啊!
沈逍的嘴角微不可見地抽了抽,華大小姐看著沈遐的雙眼充滿光和熱,沈逍懷疑若是往華大小姐面前扔張紙錢,那紙錢一定能燒起來,讓二房的人親眼見識什么是活見鬼。
她是在等著看沈遐拿鞭子抽他吧。
說不定還在心里下了賭注,抽一鞭子,多吃一個肉沫卷子;抽三鞭子,多吃三個肉沫卷子;抽五鞭子,那要再喝一碗湯。
沈逍冷哼一聲,對方才那個丫鬟說道:“把人帶進來!”
丫鬟答應著,一揮手,幾個家丁便拖著那三個人進了靈棚。
沈遐眉頭皺起,暫時放棄了拿鞭子的念頭,也快步走了進去。
靈棚里,三名刺客已經被踹跪在地上,沈遐深吸口氣,走到三個面前。
這是三張陌生的面孔,同樣的目光呆滯,同樣的生無可戀。
“你們叫什么名字,誰派你們來的?”沈遐厲聲問道。
三個人張著嘴,卻沒人說話,沈遐心中微動,湊上去仔細去看:“為何要摘掉他們的下巴?”那個丫鬟說道:“他們的嘴里藏了毒,若不是發現及時,劉大奶奶看到的就是三具尸體了,后來把毒取出來,又擔心他們會咬斷舌頭,索性摘掉他們的下巴,還請劉大奶奶見諒。”
什么樣的主子就有什么樣的奴才,沈遐瞪了那丫鬟一眼,劉大奶奶劉大奶奶,這里是沈家,你一口一個劉大奶奶是要給老娘添堵嗎?
“你們摘掉他們的下巴,不讓他們說話,是怕我看出來他們是屈打成招嗎?”沈遐冷笑。
沈逍沒有看他,他站得筆直,眼睛一直在看那具棺材。
沈逢只有十九歲,二房也沒有人到了要準備壽材的年紀,因此這口棺材是現買的,而且也不是上好的材料。
要么是京城里的壽材鋪子生意太好,沒有現成的好棺材,要么就是沈家二房太窮,連給嫡長子置辦一口好棺材的銀子也拿不出來。
沈逍查過二房的銀錢和出息,雖然和國公府無法相比,但也不至于窮成這樣。
“怎么?被我說對了?”
沈遐的聲音忽然拔高,沈逍卻像是沒有聽到,他依然在琢磨那口棺材。
如同一拳打到棉花里,沈遐火冒三丈。這是她第一次見到沈逍,就在幾個月前,她甚至不知道沈逍還活在人世。
當年永國公夫人生下老四的時候,她十一歲,已經記事了。老四生下來不久,永國公夫人就死了,當時二房的下人們私底下說四公子命硬,克死了永國公夫人,被大老爺沈令紅知道了,還狠罰了那幾個下人。
可是在沈遐的心里,卻刻下了深深的印記,在她看來,老四就是個掃把星,克死親娘的掃把星。
沒過多久,她又聽家里人私下里議論,老四死了,雖然請來名醫,可還是沒把老四救活,老四沒滿月就死了。
京城里一年里也不知有多少夭折的小孩子,沈遐很快就把老四這個人忘掉了。
后來永國公死了,三年后沈遠也死了,婆家的妯娌們看她的眼神就不一樣了。
永國公府不僅僅是太后的娘家,永國公府還是大周勛貴之首,在軍中也有極高的威望。
即使永國公府沒有了男丁,皇帝也會做主過繼一個孩子給沈家承繼香火,讓永國公的爵位延續下去。
何況,沈家還有二房,二房大老爺沈令紅和永國公沈令澤是堂兄弟。
沈令澤死了,沈遠死了,可還有沈令紅和沈逢!
那陣子雖然臉上要裝出悲傷的表情,可沈遐心里卻樂開了花。
不久以后,她的父親或者她的兄弟就要襲爵,這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榮耀就要落到她娘家了。
妯娌們看她的眼神里充滿羨慕,就連婆婆與她說話的時候也是小心翼翼。
可是沒過多久,沈逍失蹤的消息便傳進她的耳朵里。沈遐這時才知道,不但沈逍還活著,而且永國公府還悄悄派人去接他了,這件事竟然連皇帝也知道!
沈遐去寺里燒香,讓菩薩保佑沈逍掉下山涯粉身碎骨,掉進河里喂了大魚,遇到山火化成灰燼,被匪人抓住開膛挖心。
沈遐一捆一捆的香燒進去,心里漸漸安定下來,她帶上吳氏和王氏去了永國公府,等待接手后宅,成為永國公府的新主人。
可是她還沒有把永國公府的那群老東西打發走,沈逍就回來了。
而且,沈逍前腳回來,沈逢后腳就死了!
沈遐瞪著面前的沈逍,恨不能把這個掃把星扒皮抽筋,無論殺死沈逢的兇手是不是沈逍,沈逍也是個掃把星,他先是克死了親娘,后來又克死了親爹和大哥大嫂,現在又克死了沈逢。
“沈逍,你怎么不去死?”沈遐終于忍無可忍,把一直想說的話說了出來。
沈逍終于把目光從棺材上移開,緩緩看向了她:“讓你失望了,我比你年輕十歲,你死了我也不會死。”
沈逍的聲音很溫柔,可是卻沒有暖意。
他看向沈遐的目光很平靜,平靜得如同冰封的河流。
沈遐握緊拳頭:“我要審這三個人。”
“沒有必要,你只要知道這三個人被我抓住了,其他的你不用管,你也管不了。”沈逍說著,便轉過身來,大步走出靈棚。
丫鬟再次揮手,幾個家丁拎起跪在地上的三個人,也跟著走了出來。
“你們去哪兒,把人留下!”沈遐嘶吼。
沒有人回答,也沒有人停下腳步。
沈遐的手再次摸向腰間,這一次,她抽出了纏在腰上的鞭子。
長鞭揮出,卻沒有聽到聲音,那個走在最后的丫鬟伸出兩根手指,將她揮出的鞭子牢牢夾住。
沈遐用力一抖,夾在丫鬟手指中的鞭子紋絲不動。
“你大膽,放開!”沈遐再次尖叫。
丫鬟微微一笑,竟然很聽話,真的松開了手指。
可是那條鞭子卻沒有落到地上,而是像長了眼睛一樣向著沈遐飛了過來。
鞭子的一端還抓在沈遐手里,可是鞭梢卻已經抽向了沈遐面門。
沈遐從小就練鞭子,二十多年來也不知道用鞭子抽過多少人了,可卻是頭一次被自己的鞭子抽到,她從來也沒有想過會有這樣的情況,她更加沒有想過要如何應對,當那鞭子飛過來的一剎那,她整個人僵在那里,沒有反應,沒有躲閃,那鞭子抽到她臉上時,她甚至沒有感覺到疼痛。
華大小姐眼睜睜看著這一幕,她站在靈棚外面,沒有看清那丫鬟是如何做的,鞭子飛過去的時候速度又很快,以至于華大小姐沒有看明白,可是當她再次看到沈遐時,她便知道了剛剛發生了什么。
沈逍是個怪物,他的丫鬟也是個怪物,而這個沈遐,真真的只是個廢物!
華大小姐一臉嫌棄,好在她原本也沒有打過沈遐的主意,否則她一定會被惡心到。
而這時,一條身影悄悄從后門出去,片刻之后便進了隔壁的一戶人家。
“快,給大老爺送信過去,沈逍帶了三個人過來,又把這三個人帶走了…”
沈逍一言不發回到永國公府,剛剛走進木蘭堂,就看到了兩張熟悉的臉。
“四公子,四公子!”
沈逍的嘴角微微勾起,笑了。
“平安、喜樂,你們是去挖煤了嗎?”
名叫平安和喜樂的兩個護衛欲哭無淚,他們一個扯著沈逍的袖子,一個拉著沈逍的衣角,猛勁吸鼻子:“小的們一直都在找四公子,沒去挖煤,就是好久沒洗澡而已。”
沈逍嫌棄地掰開他們的手指頭,這哪里是手指頭啊,這分明是炭火棍子,好在他今天穿的是黑衣。
“四公子,你還活著,你沒死,嗚嗚嗚,你沒死,嗚嗚嗚。”平安和喜樂號啕大哭,卻沒有眼淚,嗯,他們弄丟了四公子,他們的眼淚已經流盡了,他們坐在山上,仰天大哭,想讓眼淚匯成河,帶著他們流到四公子身邊,可惜那天的山風太大,把他們的眼淚吹干了,從那天開始,他們就沒有眼淚了。
從那天開始,他們就決定不洗澡了。其實他們原本也不愛洗澡,只是因為四公子受不得了一丁點味道,他們被逼無奈,每天都要洗香香,四公子丟了,他們洗澡有啥用,沒用!
所以,四公子丟了多久,他們就有多久沒洗澡沒洗臉沒漱口了。
“你們快去洗澡,好好洗洗,你們再不走,我真的要死了,被你們熏死的。”
沈逍說完,就捂住了鼻子。其實要殺死他根本用不著刺客,只需一車臭大糞就行了。
而眼前這兩個家伙,就是兩車臭大糞!
平安喜樂好不容易才見到他們心心念念的四公子,哪里舍得離開,可是眼瞅著四公子搖搖欲墜,他們這才戀戀不舍地去洗澡了。
“讓他們在水里泡上兩個時辰再出來!”沈逍惡狠狠地說道。
好不容易把平安喜樂打發出去,芹菜進來告訴他,朱祿來了,正在外面等著見他。
沈逍來氣,昨天晚上他才讓朱祿出去避避風頭,怎么現在就過來了?萬一被那誰誰看到,那可怎么辦?
“讓他進來。”沈逍沒好氣地說道。
朱祿耷拉著腦袋走了進來,就像是一個在婆家受了委屈跑回娘家的小媳婦。
“你怎么了?”沈逍瞪著他,堂堂上了海捕公文的巨匪,怎么就變成這個慫樣了?
“四公子,那地方不能待了,華大小姐,就是那位華姑娘,她讓人在我那里盯梢了,從早上到現在,已經來過四個上門乞討的小叫花子,三個上門拉客的婊子,五個來捉奸的男人,對了,順天府還派了人過來,在門前轉悠,說要查戶籍!我沒有戶籍啊!”
朱祿說著說著,鼻子發酸,硬生生落下淚來。
這日子,沒法過了。
沈逍同情地看著他,只不過是讓人上門看看,你就撐不下去了,你有沒有想過你家公子我的感受?
“是啊,這日子沒法過了,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這才是第二天。”沈逍喃喃說道。
“第二天?”朱祿痛苦地捂住了臉,“怎么才是第二天,我感覺我已經被華大小姐的人抓捕了很久很久。”
“在此之前,她不是在抓你,她只是在找人,不過從昨天開始,她是真的在抓你了,而且還是和順天府一起抓你。”沈逍涼涼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