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傻小子誰呀?”
莊太后漫不經心地問。
顧承風這才發現莊太后也過來了,就站在顧嬌的身后。
顧承風與莊太后是有過兩面之緣的,一次是在碧水胡同,另一次就是在他與顧嬌被唐明追殺到皇宮附近的時候。
莊太后把他倆當刺客“砍了”,讓唐明自此放了心。
要說假扮刺客被殺死的靈感還是來自莊太后呢。
那一次顧承風戴了面具,因此莊太后并沒有一眼認出他是那晚顧嬌的“朋友”。
而顧承風此時滿臉泥垢,莊太后也沒認出他是顧承風。
不過下一秒,莊太后猜出點什么了:“哦,去元帥府的那個啊。”
眼睛這么毒的嗎?
這也能猜出來?
明明自己說話都是變了聲的!
莊太后要是連點本事都沒有那也白在朝堂后宮叱咤這么多年了,她淡淡地睨了顧承風一眼:“你和嬌嬌什么關系?”
怎么覺得這是一道送命題?
顧承風看向顧嬌。
顧嬌雙手抱壞,袖手旁觀。
啊!這丫頭,用完就扔啊!太沒良心了!
“啟稟太后。”他站起身,拱手行了一禮,“草民顧承風,見過太后。”
“哦。”
嬌嬌哥哥,不是野花野草。
不打攪她抱小重孫。
隨后莊太后就走了,沒問顧承風為何會武功、為何會進宮云云。
整得顧承風都有點兒懵:“…太后的性情還、還挺別致的。”
秦公公的王八才是真讓他倆砸懵了,索性王八殼堅硬,沒大礙,就是受了點驚嚇,一下午都龜縮在殼子里。
顧嬌給顧承風處理了肩膀的傷勢,找他要了一千兩銀子,美其名曰診金。
一千兩銀票都還沒焐熱的顧承風:“…”
顧承風頭疼地看著她:“話說,你寧可放棄圣旨也要把我從龍影衛手中救出來,該不會就是饞這一千兩銀票吧?”
畢竟,要是他死了,尸體肯定也會被處理,銀票她就拿不到手了。
顧嬌一臉怎么可能的表情!
顧承風看懂了,他心里突然就有點感動,這丫頭原來也是有點良心的嘛,不是滿腦子只知道壓榨他。
顧嬌認真分析道:“你死了,我會損失一千兩,但如果你活著呢,就能給我掙好多個一千兩!至于圣旨,你不是第一大盜嗎?下次再去偷回來唄!”
顧承風:“…”
所以他是為什么要感動?
二人在莊太后的仁壽宮用了午膳。
顧承風到底沒辦法把莊太后當成一個普通的姑婆,一頓飯吃得無比拘謹,倒是顧嬌一直吭哧吭哧的,腮幫子塞得鼓鼓的,讓人想起他曾經在后山抓過的一只小胖松鼠。
庵堂,靜太妃一邊敲木魚誦經,一邊靜靜等候。
然而她沒等來蔡嬤嬤抓回刺客的消息,反而等到了蔡嬤嬤被皇帝羈押審問的噩耗。
“太妃娘娘。”為她報信的小尼姑跪在她身后,忐忑不安地看著她,“怎么辦吶?蔡嬤嬤被抓走了…陛下為什么要抓蔡嬤嬤?蔡嬤嬤不是咱們庵堂的人嗎?陛下不是…”
小尼姑一口氣說了一連串的委屈,說到最后自己都落下淚來。
宮里向來藏不住事兒,且一分的事兒能給說出十分八分的顏色。
根本不用仁壽宮特地散布什么,蔡嬤嬤被抓本身就足夠讓人猜測靜太妃與皇帝的關系是不是真的陷入緊張了。
“太妃娘娘,咱們去向陛下求情吧,求陛下把蔡嬤嬤放了…蔡嬤嬤年紀大了…吃不得那些苦頭的…”
小尼姑入宮不太久,卻沒少聽說宮里頭那些生不如死的酷刑,被抓去審問,不管審不審得出東西,出來都至少讓人扒了一層皮。
她擔心。
她也害怕。
害怕這座大摟坍塌,壓死了同在樓中的她。
夜幕降臨,庵堂寂靜,小尼姑的啜泣聲漸漸融入了夜色里。
靜太妃什么也沒做,她甚至沒派人去打探一下蔡嬤嬤的消息,她就那么靜靜地跽坐在佛堂,雙手合十,仿佛是在虔誠地拜佛,也仿佛只是枯坐。
小尼姑終于受不住了,她只是聽說過皇宮的殘酷,卻并未切身領教過。
她哽咽著奔去了華清宮。
“讓我見見陛下吧!太妃娘娘已經一整天不吃不喝了…再這么下去…再這么下去…她會生病的…”
她哭得很大聲。
這在皇宮是大忌。
她并不知自己究竟有多幸運,沒被人拖下去以宮規論處。
“外頭在吵什么?”皇帝放下手中的折子,捏了捏眉心問。
魏公公低聲道:“是太妃娘娘身邊的小師太,說是…太妃娘娘一整日未進食。”
皇帝的眉頭皺了皺。
魏公公察言觀色道:“陛下,要不要奴才去瞧瞧?”
皇帝張了張嘴。
他竟然猶豫了,有那么一瞬間他是想點頭的。
隨后他就被自己的想法嚇到了,以往他聽到靜母妃的消息總是會立刻放下公務去探望她,怎么如今她都一整日滴水未進了,他居然沒那么著急了。
他不該如此的。
他閉了閉眼,說道:“朕去一趟庵堂。”
魏公公:“是。”
皇帝沒坐轎子,是自己帶著魏公公走過去的。
靜太妃喜靜,因此當時的選址就很偏僻,且因連夜趕工著急使用,庵堂本身建的不大。
這會兒被夜色吞沒,越發顯得渺小無依。
小尼姑見皇帝來了,心中一陣驚喜:“陛——”
皇帝沒看她,只淡淡地抬了抬手。
小尼姑瞬間被那股真龍之威震懾了。
佛堂的燈亮著,窗紙上躍動著一道孤寂的身影,皇帝邁步走了過去。
冷清的佛堂,靜太妃獨自一人跽坐在地上,她努力挺直脊背,卻似乎抵不過時光如梭、歲月蹉跎,她的身子有了一絲暮年的頹喪。
皇帝的心口忽然有些發酸:“母妃…”
靜太妃沒有回頭,她清冷平淡地說:“陛下沒什么事就請回吧。”
皇帝聽著她毫無情緒的聲音,心底的酸澀越發濃郁:“母妃可是在怪我…”
靜太妃自嘲一笑:“怪你什么?怪你一言不合抓走蔡嬤嬤,還是怪你做完噩夢當我是洪水猛獸,太后才是你親近的母后,亦或是你明明把我從宮外接了回來,卻又匆匆把我從華清宮里送出來?陛下,我是什么?天底下被自己兒子叫一聲娘都是奢望的母親又有幾個?”
她說著,轉過了身來。
她的眸中沒有眼淚,只有無盡的悲涼。
皇帝看著她這副模樣,只覺心都痛了。
他怎么可以懷疑自己母妃?
她怎么會有自己的秘密?
她怎么可能派刺客去刺殺太后?
寧安遠嫁了,她又被逼去庵堂,唯一的兒子也不能承歡膝下,她這些年都是怎么孤苦伶仃地度過的?
他都忘了嗎!
他走上前,在她面前跽坐下來,握住他的手:“泓兒再也不會了,泓兒心里,母妃永遠都是泓兒唯一的娘親。”
靜太妃的指尖顫抖了一下,眼眶都紅了。
皇帝愧疚地握緊她的手:“娘還沒吃飯吧,泓兒陪您用膳。”
靜太妃定定地問道:“那陛下…是從此都不再懷疑我了嗎?”
“朕…”皇帝猶豫了十分短暫的一下,“朕不會了。”
靜太妃垂下了眸子。
“原來靜太妃藏得這么深啊。”回去的馬車上,顧承風忍不住對顧嬌感慨。
顧嬌是不會和他說這些的,顧嬌話少,是顧承風幫著秦公公喂王八喂出來的革命友誼,秦公公都和他說了。
顧承風最驚訝的是靜太妃連皇帝都下得去手,那可是她的養子,她怎么舍得給他喂那么多怪藥的?也不怕把人喂傻了。
“最毒婦人心!”
他這話本是一語雙關,想借機揶揄顧嬌一下。
奈何顧嬌壓根兒沒反應。
顧承風只覺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馬車晃悠晃悠地走著,想到了什么,顧承風忽然促狹一笑:“你方才是把黑藥和白藥給換了的吧?那她下次再給皇帝下藥是不是就會適得其反了?”
月黑風高,庵堂僻靜,唯有小廚房發出陣陣爆炒的聲音。
皇帝去了另一間禪房等候。
靜太妃推開自己禪房的門,緩步而入,隨后她反手一揮袖,用內力合上了房門。
她打開衣柜,將黑藥與白藥從小匣子里取了出來。
她拔掉白色藥瓶的瓶塞,從中倒出一顆深棕色的藥丸,用白帕子包好。
做完這些她打算離開,可她忽然頓住了。
她的目光落在小匣子上,看了看原先放過圣旨的地方,又看了看兩個瓶子——
忽然,她把這顆藥放回了白瓶,從黑瓶里倒了一顆藥出來。
她拿著黑瓶里的藥去了隔壁的禪房。
齋菜已上齊。
皇帝與她跽坐在墊子上,皇帝親自為她布菜。
“陛下自己吃。”她說道。
“這里沒有陛下,沒有太妃,只有泓兒和娘。”皇帝給靜太妃夾了一片嫩筍,“我記得娘喜歡吃筍,如今不是吃筍的時節,只有腌過的筍,待冬筍出來了,我讓人挖一大筐回來。”
靜太妃道:“我哪里吃得了那么多?”
“陛下,這是娘娘親手熬的山菌湯!”小尼姑喜滋滋地捧了一碗湯呈上來。
皇帝道:“母妃不要再如此操勞。”
靜太妃道:“你難得過來一趟。”
皇帝鄭重道:“我以后日日來,天天來。”
也不知是不是這句話說到了靜太妃的心坎兒上,她的神色總算沒那么冷了。
她嘆了口氣,拿起湯勺,給皇帝盛了一碗山菌湯。
“你們都退下吧。”她說。
“是。”小尼姑與伺候的宮人漸次退了出去。
“你也退下。”皇帝對魏公公說。
魏公公:“…是。”
散發著裊裊檀香的禪房中只剩下二人。
所謂白藥、黑藥,并非執意于是誰喂他吃下去,只用在藥效發揮時令他看到的人是自己,深深地記住自己,那么便夠了。
“趁熱喝了。”她將湯碗遞給皇帝。
皇帝嘗了一口,笑道:“娘的廚藝還是一如既往的好。”
“你喜歡就好。”
“陛下!太后召您議事!”
門外突然傳來魏公公的稟報聲。
靜太妃眸光微動地看著他,皇帝被她忐忑不舍的眼神看得心都疼了,他道:“朕在用膳,改日再議事!”
“…是。”魏公公無奈應下。
皇帝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將母妃為他親手熬制的山菌湯喝了下去。
一碗山菌湯下肚,皇帝放下碗,扶住額頭:“母妃,朕有點頭暈。”
靜太妃溫柔地看著他:“沒關系,頭暈了就睡一會兒,醒來就好了。”
皇帝趴在桌上,暈暈乎乎地看著靜太妃,他眼前是靜太妃的笑容,耳畔是靜太妃的聲音,鼻尖是靜太妃的氣息。
這一切全都深深地映入了他的腦海。
他要記住這個人,為什么記住他不知道。
他就是深深地記住了。
馬車上,顧嬌慵懶地靠上車壁:“我是把黑藥與白藥換了,不過,我又換回去了。”
顧承風駭然失色:“你說什么?你、你換回去了?這么說…白瓶里的裝的還是白藥,黑瓶里裝的還是黑藥?”
顧嬌點頭:“沒錯。”
顧承風驚呆了:“你為什么這么做?”
顧嬌淡淡說道:“因為教父說過,這世上,總有些人喜歡聰明反被聰明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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