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乾皇帝特意派遣自己最信任的孫石到東平府秘密召見孔端操,當然不可能讓其人白跑一趟。
孔端操學著當日孫石的樣子,以手指蘸上茶水,在桌上寫下了五個字 “孔子改制考”!
這五字似是欲要躍出桌面擇人而噬的上古兇獸,讓孔端友不敢正視。
其人甚至連大同帝國需要孔子改什么“制”,又從何處“考”都沒有詢問,便以“我需靜靜”為由,將胞弟趕出了書房,留下自己單獨思考這個要命的問題。
呆坐良久,直到桌上的字跡因茶水揮發完全淡去,已經看不到半點痕跡,孔端友才稍稍理清了頭緒。
孔子因儒學而尊,孔氏又因孔子而貴。
春秋戰國大爭之世,儒家能在百家之中占據一席之地并成為顯學,孔子功不可沒。
但若是沒有董子“推明孔氏,抑黜百家”,促使漢武帝將儒學確定為大漢帝國的正統思想,孔子在儒學上的造詣再高,也只能是一門一派的集大成者。
便如墨翟相對于墨、老聃相對于道、韓非相對于法,無論他們生前多么輝煌,死后都要面臨學術居于旁末,后裔泯然眾人的結局。
儒家表面復古,內核卻是疑古。
千百年來,儒學多次大發展都是以古為名,借古論今,解決現實的社會問題。
從這點意義上講,孔子雖被眾儒生尊為儒家圣人,但儒學這些年的發展成就卻不屬于孔子獨有,更不可能屬于其后裔私有。
誰要是當真了,誰就是讀書讀壞了腦子的真傻子。
正因為如此,造反起家的正乾皇帝雖然多有驚世駭俗之言,卻從沒有攻擊孔子的地位,也沒有否定儒家的貢獻,而是循循誘導儒生們走上歪路。
以其這些年的所作所為來看,“孔子改制考”肯定借孔子之名重塑儒學的根。
最終有多大的效果不重要,重要的是態度。
因尊孔尊儒而富貴千年的孔氏子孫,如今卻要借先祖之名偽稱改制,可見“格儒”之道勢不可當,就連孔氏子孫也要急著改換門庭。
孔端友敢肯定,孔氏一旦這樣做了,就是自絕于天下舊儒。
從此之后,孔氏子孫便只能在偽學“格儒”這條道走到黑,再沒有回頭路。
當然,有了這份“投名狀”,孔氏肯定能換來大同帝國的禮遇。
孔端友毫不懷疑正乾皇帝有改天換地的決心和能力,只要大同帝國日后一統天下,孔氏憑借這份“投名狀”,至少一兩百年內不用擔心家族的命運。
可萬一正乾皇帝的大業半道而殂,大宋中興,天下再次回歸舊秩序,賣祖附逆的孔氏又該何去何從?
孔端友的見識并不比平常人差上分毫,但生而富貴,數十年來都沒有經歷過什么磨難,終究少了一份“光棍勁”。
枯坐至晚飯時分,其人還是無法作出抉擇,飯也沒心情吃了,徑直前往從父孔傳的宅院,與其商議至半夜方回,又召孔端操密議。
次日大早,孔端友不顧疲乏,遣人通知各族老,下午召開孔氏宗族大會。
孔氏宗族大會召開的時機非常突兀,議題更是驚人。
會議一開始,衍圣公便宣布其人決意奉天子詔,帶族人南遷。
歷經千年的繁衍,孔氏族人早已遍及整個仙源縣的社會各階層,就連孔府內的異姓仆人,實際上也是之前改姓的孔氏子孫。
不用專門調查就能知道,出了五服的孔氏族人絕大部分已經淪為了底層貧民。
所謂“帶族人南遷”,自不可能包括他們。
甚至,在共建會已經初步掌控仙源縣的情況下,為了自己的安穩生活,這些人不僅不會走,還有極大可能會阻止孔氏嫡脈出逃。
這也是孔端友定下決心后就急著開會的原因——再不走就真有可能走不脫了。
一旦涉及到切身利益,不僅是事實上與嫡脈成了兩個世界的孔氏下層不愿意走,上層也有很多人無法理解衍圣公的舉動。
大同帝國事實控制了襲慶府后,確實沒有禮遇孔氏的積極行動,但也沒有特別針對。
只是先壓一壓孔氏的傲氣再冊封,不是常規操作么?
本地共建會的行動如其說是來自大同帝國的惡意,還不如說是孔氏內部本身的矛盾。
仙源縣本就不是什么人間樂土,宗法之下孔氏子孫也分三六九等,照樣有各種無法回避的尖銳社會矛盾。
有沒有大同帝國和共建會組織,這些矛盾都一直客觀存在。
以前也有人鬧過,只不過以往是以宗法處理內部問題,現在變成了共建會協調處置而已。
但千年來的宗法慣性哪是那么容易去除的?
在孔氏子孫遍及仙源縣的情況下,構成各村共建會的執委要么是孔氏近支族人,要么是遠支族人,要么是各種親戚,誰都改變不了這種事實。
那些底層泥腿子們就算有大同帝國撐腰,也不敢鬧得太過分。
仙源縣這片土地外人依然難以插手進來,不管前朝大唐、本朝大宋,還是將來歸于大同,仍是孔氏說了算!
現在,大宋自身難保,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被大同滅國,孔氏卻要聽從教主道君皇帝的詔令,拋下千年祖業遠奔異鄉,圖什么呢?
真等遷徙他鄉之后,孔端友應該還能憑借“衍圣公”的爵位繼續享受朝廷的,嫡脈遠遷最多帶走一些金銀細軟,田地房宅等不動產卻帶不走,還有先祖墳墓也絕對不可能隨之遷徙。
守著這些,孔氏就算再落魄也能翻身。
而守不住孔子墓和孔氏老宅的孔氏嫡孫,還有資格做衍圣公么?
有不少人很快就想清楚了前后之事,開始暗自盤算著嫡脈遷走后,如何重新分配祖產,自己又能從中得到多少好處。
孔端友并不是很清楚眾人的想法,也沒有心思去猜。
安排端操偷偷接觸大同一事乃是絕密,雖然目的確實是為了孔氏的未來,但宗族大會人上多嘴雜,各有心思,其人不可能將之公諸于眾。
可若是不講清這件事,就無法解釋自己為什么要急著遷徙族人。
其人什么都不能講,便只能以教主道君皇帝的旨意來搪塞眾人。
到底是圣人后裔,孔氏族人就算各有想法也不會爭個面紅耳赤,更不可能如滿門武夫的府州折氏那樣動不動就拔刀子。
眼見冷了場,孔端操心知眾人沒有追隨自己遠去的想法,也不勉強。
事實上,今天的會議本就是一種表態,既對族人,也對外人。
宗法之下,宗主權威極重,眾人不說話就等同于默認支持遷徙,孔端友便不再耽擱時間,當即宣布了自己的決定 以胞弟孔端操留守闕里,守好祖宅祖墳,維系先人香火不斷。
其人則攜孔子及亓官夫人楷木像、吳道子繪孔子佩劍圖、至圣文宣王廟祀朱印等寶物,隨從父孔傳,帶堂弟孔端朝、堂侄孔瓚等人南遷。
孔氏家學淵源,宗法治理的效果遠甚其他大族。
尤其是衍圣公爵位的傳承上,更是容不得半點混亂,必須嚴格遵照嫡庶長幼尊卑的順序,這一規矩非常嚴密。
孔子四十七代嫡孫孔若蒙之子現存孔端友和孔端操二人,端友為長,繼承了衍圣公的爵位,端操便沒有機會。
但孔端友至今沒有誕下子嗣,端操卻育有四子。
正常情況下,孔端友百年之前要是還沒有子嗣誕生,必然會從胞弟端操的四個兒子中選擇一人繼承長房香火和衍圣公之爵。
這期間,如果孔端友急病暴斃來不及過繼兒子,宗族便會按照宗法召開大會,推選孔端操一子襲爵并繼承長房香火。
總之一句話,嫡庶有別,長幼有序,嫡脈長房的東西永遠都屬于嫡脈長房,就算有再多的意外,也絕對輪不到其他人眼紅。
此番,孔端友雖然帶走了部分“傳家寶”,但隨行的族人極少,根本不可能撐起孔氏千年大族的架子。
若是同宋兩國已經爆發大戰,同軍開進了仙源縣,為逃避敵人追捕而急著趕路,只帶這些人尚情有可原。
可現在的問題是兩國之間大戰將起的氛圍越來越濃,卻沒有真正開打,衍圣公就算要奉詔南下,也用不著這么急。
更關鍵的是孔端友有妻妾數人,這些年來耕耘不斷,年近五旬都沒有子嗣,此生再誕下子嗣的可能性幾近于無。
其人南遷的時間再緊,也不耽誤他提前過繼一個兒子,完全可以在今天的會上一并宣布,事實卻是略過了此事。
莫非,族人南遷避禍是幌子,真實的目的是為了分宗?
分宗避禍多頭押寶,乃是世家大族應對亂世危機的常規操作,并不值得大驚小怪。
九百年前諸葛氏三兄弟分仕魏蜀吳三國的傳奇故事就不用說了,當今之世也有須城梁氏、府州折氏等族分仕同宋兩朝的先例。
真要是如此,無非犧牲孔端友一脈的利益,換取留在仙源縣的絕大部分族人的平安,也不算是壞事。
想通此節,眾人也就不再阻攔,紛紛說些難舍宗主、前途珍重之類的廢話后便各自散去。
教主道君皇帝之前雖然暗示過孔端友讓孔氏南遷,卻沒有為此下旨。
孔端友不僅是當代衍圣公,還兼著仙源縣縣令一職。
而仙源縣又是邊境州縣,其人負有守土之責,無圣旨不能擅離職守,要走也只能偷偷摸摸地走。
孔端友會前便命家仆開始收拾細軟,會后又跟胞弟端操交代一些事,然后便回到府中靜待孔傳、孔端朝、孔瓚等人上門。
天黑時分,五輛馬車出了孔府,借著夜幕的掩護駛離仙源縣。
一旬后,教主道君皇帝詔以直秘閣孔端友知江南西路袁州事,并賜家襄州南漳縣。
向來只作吉祥物的衍圣公居然外任上州,并且還被天子賜家孔氏祖宅千里之外的南漳縣并不是一件小事,意味著孔氏發生了大變故。
若是以往,肯定會掀起軒然大波。
但現在卻是大同步步緊逼大宋退無可退的歷史大背景,兩國大戰一觸即發,而大宋卻明顯沒有做好應對大戰的準備。
而在被動等待大同開戰的緊張壓抑中,能多一份力量以證明人心在宋也是好的。
關心此事的人,更多的是關注仙源縣乃至襲慶府會不會因此而出現動亂,自己的產業和勢力會不會受到影響之類。
就在孔傳、孔端朝、孔瓚等人護送孔子及亓官夫人楷木像、吳道子繪孔子佩劍圖、至圣文宣王廟祀朱印等寶物趕到南漳縣的第三日,京東西路傳來消息 仙源縣因縣令孔端友擅離職守,城中官吏軍兵無人統轄,社會秩序逐漸失控,有賊人趁機裹挾百姓,占據縣城驅逐官吏。
自年初同軍大規模擴編的消息泄露之后,大戰將起的陰云便始終籠罩在大宋軍民頭頂,至此時已經持續了大半年的時間。
當群體陷入大范圍長時間壓抑緊繃的情緒中得不到合理宣泄時,便會因為一些并不是太大的事引發不可控制的連鎖反應。
襲慶府七縣,仙源縣正好處于其余六縣包圍中,城池低矮,又是圣人故里,守軍極少,亂起來很容易,平定起來也不難。
但消息傳到襲慶府治所瑕縣后,知府徐處仁卻擔心東平府同軍會趁機由中都攻入瑕縣,不敢立即發兵平滅仙源之亂。
其人一面嚴守城池,一面向朝廷求援。
嚴格地講,徐知府的應對措施并無大錯。
政和八年,徐澤以李子義之名禍亂京東兩路時,徐處仁尚在知徐州事任上,曾于彭城城頭多次目睹同軍耀武,非常清楚同宋兩軍的戰力相差天壤。
此時,襲慶府早就被大同滲透成了篩子,以至于其人的政令難出瑕縣。
守軍不出城還有可能保住瑕縣,萬一出城遭到了同軍突襲則悔之晚矣。
只是,還沒等到朝廷收到徐知府的求援,仙源縣亂民引沂州同軍入境,敵軍即將攻入瑕縣的消息便傳了過來。
襲慶府守軍大懼,爭相棄城而走,知府徐處仁也被亂軍裹挾一路遁入濟州境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