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量甚豪的魯智深并沒有喝多少酒,卻醉了,出門時腳步都有些虛浮。
但其人并沒有借酒鬧事,始終都很平靜,平靜地吃肉,平靜地喝酒,平靜地出了門。
王英會完賬,想起這頓酒錢,猶有些不甘心,跟在魯智深后面,嘴中念念不停。
“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為善除惡,唯光明故。喜樂悲愁,皆歸塵土。憐我世人,憂患實多——”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魯智深停了腳步,兩滴清淚止不住地滾落下來,跟著喃喃道:
“喜樂悲愁,皆歸塵土,皆歸塵土,哈哈哈,皆歸塵土!”
王英見自己似乎說動了魯智深,趕緊跟上,打算趁熱打鐵,說服這強壯而又失魂的僧人。
魯智深也不擦臉,回身對著王英,立掌正容道:
“阿彌陀佛,貧僧謝施主指點迷津!”
說完,其人便又轉身,頭也不回的走了。
“施——那個,大師!”
王英知道不能再糾纏了,其人也看得明白,既然留不住,那就當交個江湖朋友好了。
“大師,山高路長,江湖路遠,有緣再會!”
魯智深擺擺手,卻沒有回頭讓對方再看自己的狼狽模樣,今日這些酒,對他來說,遠遠不夠量,但接連遭受心理打擊,讓他的情緒極度低落。
有酒有肉就不愁的魯達即使削發為僧,也沒有改過半點心性,一直活得很自我。
直到進了京東東路,在萊陽清涼寺中,他才開始思考人生,但那時的他依然“初心不改”。
出了京東東路以后的這段時間里,經歷了太多以前從未經歷的事情,讓他不得不反思過往。
在泗州,他杖下留情,只對一個剪徑的強人略施懲戒,打斷了對方的雙腿,隨后,卻不敢對視那人一家老小痛苦的眼神;
在揚州,他借宿殘破的寺廟,幾個面黃肌瘦的老僧不愿予他吃食,其人一怒之下搶走了正煮著米飯的鐵鍋,待他吃完,卻發現三個老僧盡皆上吊身亡;
在太平州,他見到了光天化日之下強搶民婦頭飾的賭徒,其人氣憤不過,上去痛揍賭徒一頓,卻又被那婦人罵他多管閑事;
在洪州…
甚至,多年以前,在渭州,金氏父女的事情也透著諸多蹊蹺,至少鄭屠罪不至死,自己不僅害了一條人命,也搭上了自己的前程。
而今天,從不相干的人嘴中聽說了老劉經略相公的死訊,他卻沒臉沖到隔壁廂間去問具體的情況。
渾渾噩噩過了大半輩子,魯智深從來沒有像今天這般懷疑過自己的人生。
回想前塵往事,自己的這一生所有命運的轉變,皆離不開“愛管閑事”和“魯莽”兩點。
可是,如今這江湖也變了,不是他想象的樣子,自己管的閑事真成了閑事,救了幾個人,卻害了更多的人。
是自己變了,還是這個世道變了?
其人醉醺醺的出了城,進了鄉野,被山風一吹,酒勁上頭,一路跌跌撞撞,也不知走了多久,終于栽倒在一個草垛中。
醉酒后的魯智深睡得并不安穩,極少做夢的他居然做夢了。
在夢中,他回到了萊陽縣娘娘山的清涼寺,又過上了劈柴念經無憂無慮的安穩日子。
禪房內,魯智深與鄧尤相對而座。
“師兄,灑家想活得灑脫卻不得灑脫,想救人偏偏會害人,究竟為什么?”
“智深,你沒錯,錯的是這個世道。”
“不對,師兄不要誆灑家,有好幾件事本來可以不用那樣的,就是灑家害了他們。”
“智深,你既不欺世,又如何做得到欺心?你可以事后后悔,但再遇到事,你能不管么?”
“灑家——可是,師兄,這樣又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你自己清楚,你自己清楚,自己清楚——”
“他娘的,煩死了,滾開!”
一頓喝罵聲吵醒了魯智深的禪夢,其人昏昏沉沉的不知道睡了多久,酒勁倒是醒了一些,頭仍有些疼。
外面吵鬧不停,魯智深窩在草堆中,差不多聽出來了,似乎是官差在拉丁抓夫,這家人不愿意,雙方因此糾纏不休。
若是以往,魯大師早就路見不平沖出去便干了,可經歷的事多了后,他再不敢這么魯莽了。
自己跑出去趕跑了官差拍拍屁股就走倒是痛快了,但人家這一家子有老有小,卻是不可能走得脫,自己還能護著這家人一輩子不成?
再說,別人憑什么要你一個不知道哪來的野僧人護著?
魯智深趟在草垛中,心里暗暗告誡自己:不要再魯莽管閑事,不要再害人害己了!
“讓你們去修水閘,那是蔭庇子孫后代積功積德的好事,嚎,嚎個甚!”
“老爺使不得啊,我們出錢,出免役錢啊!”
“誰他娘的要你們這點爛錢!死開,別擋道!”
“羅道灣鬼門關,十人去了一人還,這羅道灣水閘修了塌,塌了修,都死好那么多人了,官府為什么不管,為什么還要修?”
“老子就是一個跑腿挨罵,上下受氣的小吏,知州相公的事,你問我,我怎么知道?別磨蹭了,快收拾東西上路,兄弟幾個還要等著去下一家!”
外面的吵鬧令魯智深心煩意燥,再無心思睡覺,其人坐正身子,手握金剛菩提念珠,嘴中念念有詞。
“世間萬相皆由心生,我非我,無我相,無我心,故執念非我念,念既不存,則離一切諸相。”
“蒼天啊,你睜開眼吧!看看這是什么世道!”
“哼!什么世道?趙家的世道!怨天也沒用,趙官家就是天上的長生大神君降世的,地上的事他管,天上的事他家也管,別嚎了,趕緊上路!”
“橫豎都是一個死,還不如反他娘啊——”
“反你娘!”
“三郎!”
“爹爹!”
“老婦我跟你們拼啊——”
魯智深再也坐不住了,拖著禪杖就跳出了草垛。
其人頂著一身的草屑,黑著臉直沖向正在發生兇案的農戶家中。
“反,反了這世道!”
未過多久,片刻前還吵鬧不休的農家小院只剩下一地狼藉。
魯智深看著滿地的尸體,癱坐在地,心如刀絞,平生第一次路見不平猶豫半刻,卻晚了,什么都晚了。
一個半大少年滿臉血污地站在他的身旁,不哭也不鬧,他就是這家僅剩的獨苗,這一刻,他成長了。
次日,幾座新墳前,少年向親人磕了頭,又轉身向魯智深磕頭。
“請大師父收留。”
魯智深為難了,自己都不知道要去何處安身,帶上這半大少年,又能去哪里?
“娃,你知道這附近有什么好去處沒?”
“我聽爹爹講,西邊二十里,有座靈山,山上有兩個山大王叫朱言和吳邦。”
“西邊,靈山?”
ps:婺州靈山賊朱言吳邦是歷史記載,并非杜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