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時分的天京市第八區半步解衣酒吧里,極不常見地,出現了不少來喝酒的客人。
老鷹和鷹嫂坐在酒吧的角落里,看著酒吧里進進出出的人們,看著他們微笑的樣子,總覺得有什么不對,但又說不出哪里不對。
今天是極冬節,雖然最近十年來,年年都是極冬,天天都是極冬,人們幾乎快忘了太陽長什么樣子,自然光是什么感覺,可對于老鷹來說,極冬節卻仍然是難以忘懷的日子。
在他的整個少年和青年時代,乃至可以說整個前半生,他人生最光輝的時刻和他所有的榮耀,都恰好出現在這個日子——全球玄秘職業聯賽東華國的二十二連冠,他參與了其中的一半,還拿到了一次最有價值選手的頭銜。在全球個人積分排行榜上,他也長達十年時間,都停留在全球前三,一直保持著極好的競技狀態。
有時候他會想,如果不是因為世界變化得太快,如果世界能像他小時候那樣一直不變地運轉下去,他這輩子,應該會過得非常幸福。圓滿的職業生涯,美滿的愛情和婚姻,退役后以他的功勞,還能無縫銜接進入機關單位,雖然未必會有現在這么高的軍銜,但內心必然是寧靜的。
而絕非像眼下這樣,迷茫得簡直快失去人生的方向。
長久的黑夜,好像是帶走了他的靈魂。如果不是還有老婆和孩子需要他來照顧,他甚至有可能在十年前蒲鞋市淪陷那天,就選擇一了百了。心里這么想著,他不由得端起桌上的酒杯,輕輕啜了一口。然后微微皺了下眉頭。酒的質量并不好,也不知道到底是用什么原料做的。可是,這已經是他能在天京市所有還在開門營業的酒吧里,能找到的最好的貨色了。
話說最近這一年來,天京市的整個狀況,似乎好了許多。
第一區里的大人們,以資源優化配置和改善群眾生活為由,將第二區、第三區和第四區,全都劃作了國有單位。然后將住在這三個區里的人們,全都安排去了第五六七八九五個區。
原本這是一件頗為困難的事情,但這回市政府似乎決心很大,為了達成目的,居然大出血了一番,給每個搬家的居民,提供了一筆巨大的報酬——每個人足足兩斤重的飯團。
于是就在政策下來的當天,住在二、三、四三個區里的那些快餓瘋了的窮鬼,全都一大清早就開始排隊領吃的,然后一邊吃一邊步行去了各自被分配的新家。
但由于天京市面積很大,從第二區步行到第八區,有的人需要整整走上兩天時間,結果還沒到目的地,手里的飯團就沒了。還有更倒霉的,半路上就被人搶了飯團,鬧出不少人命。
老鷹對那一天天京市里發生的情況記憶很深刻,他奉命前去維持秩序,自己就親手槍斃了不少搗亂的、不聽規矩的難民。然后那天之后,他就升了中將,成為了第八區的最高治安長官。
不過這個中將,也不稀奇了。
現在第一區里面,到處都是上將、大將,就連元帥都有好幾十個人,全都是各大家族的子侄。老鷹對這種軍銜迅速貶值的環境,除了苦笑,沒有任何辦法。
另外也同樣是從那天之后,天京市似乎就不再那么混亂。
天京市僅存的一點五億人,被安排進了五個大區,再次把天京市住得仿佛滿滿當當。然后市政廳忽然又發了善心,把每天的暖氣供應量,從每天夜里2個小時提升到了每晚4個小時,人們生病的情況也少了許多。每人每天半斤的飯團供應,也逐漸穩定,甚至每個人還能分到半包咸菜。
半包咸菜…
老鷹忽然笑了一下,自己對普通人生活質量的認知,已經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嗎?
“曉音,你笑什么?”鷹嫂抓住老鷹的手,擔心地問道。
他們今年剛剛失去孩子。
轉眼十五歲的孩子,正要參加高考,結果就在放學路上,遇上了變異者…
至于結局,當然令人痛苦萬分。
但鷹嫂覺得,就現在這個世道,他們失去孩子,也不算是壞事。畢竟誰也說不好,將來這個世界的環境,還會不會變得更加糟糕。
老鷹看著鷹嫂關心的神情,深深吸了口氣,緩緩道:“我感覺,生活應該是在變好的,如果再多死一些人,剩下的人,應該就能分到更多的東西…”
鷹嫂聞言一愣,眼中閃過幾分驚訝,問道:“你說什么?”
老鷹像是自言自語一樣,淡淡道:“天京市的軍官,現在都集中住進了第八區里,你看這里的人,我們甚至還有閑錢喝酒。大街上也開始有清潔工了,樓里的管道壞了,也開始有人在修理。
國家只是為了適應現在的環境,讓一些老弱先被自然環境淘汰掉,這是自然選擇,雖然很殘酷,但是也很有效。活下來的,都是強者,強者就可以擁有更多的資源。你看這幾年,天京市每年都要爆發一次感染,每年都要死掉一千多萬人,現在的人,只剩下十年前的一半,再過十年,或許還能在現在的基礎上再少掉一半。到時候,生活質量肯定就上來了…”
鷹嫂聽著老鷹的話,就像聽到了鬼故事一般,瞪大眼了眼睛。
她慢慢地松開老鷹的手,眼淚無聲地滑落下來,道:“曉音,你覺得,有些人就是生來該死嗎?我們的孩子,也是太弱,所以被自然淘汰掉了嗎?你真是這么覺得的嗎?”
老鷹沉默著,過了片刻,沉聲回答道:“是。”
老鷹拿起面前的杯子,將杯子里的酒一飲而盡,起身就走。
老鷹問道:“你去哪兒?”
“第九區!”鷹嫂踩著高跟鞋,咣咣作響,快步離去。
老鷹卻不攔她。
第九區里,有天京市現在最大的光明神教教堂,還有草藥堂的地下分部,雖然海獅城的人都被趕走了,可是有些東西,仿佛是已經在那兒扎下了根。那里是除了第八區外,天京市外八區里唯一還有點人氣的地方,人們依然不放棄地跟政府抗爭,拿到了一些微不足道的資源,然后靠著那點資源,居然做起了一個小市場,形成了一個很小的屬于他們自己的經濟循環。
而住在第八區的軍官家屬們,往日里也經常往那邊跑,帶去的資源,也進一步刺激了第九區的生機。老鷹很不理解,第一區里的大人們,為什么要允許這樣一個地方存在。
如果是他,肯定會要求統一化管理。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任由那幾千萬人搞亂城市的秩序。
管理,也是要成本的。
全心全意為大人們著想的老鷹,從兜里掏出一包劣質的煙,塞進嘴里點燃。他已經沒什么雄心壯志了,眼下最大的奢望,也不過是再晉升到上將。
這樣一來,他好歹也算實現了一點人生理想。
比日子更加渾渾噩噩的陳振東,總要好上一些。而且說起來,陳振東那位“五絕”,好像有大半年都沒見到他了,也不知道他到底干什么去了…
老鷹深深地,將刺痛肺部的煙吸了一大口,又仗著自己牛逼的體格,長長地將那辛辣的煙塵,從氣管里噴出來。按這個吸法,他最快三十年就能掛掉。
七十五歲左右,似乎也挺好的。
他微微笑著,看著酒吧里的男男女女搞著曖昧的年輕軍官們,心情忽然變得不錯。
可就在這時,城市里,突然響起了警報聲。
嗚嗚嗚——!
聽到緊急警報的聲響,老鷹一下子就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匆忙跑出酒吧,一路狂奔,終于趕上了還沒走遠的鷹嫂,將愣在原地望向遠處的鷹嫂,一把抱進了懷里。
他抬眼望去,只見遠處第五區的城墻,正在緩緩合上——
這移動城墻,是市政廳這些年來唯一建造的基礎設施。目的就是為了在發生大規模感染變異事件時,將八個外城區第一時間隔離封閉。表面上看,仿佛是最大程度地減少了人口損失,但實際上,由于失去了逃生的路,外城區的人,反倒死得更有效率了。
不過老鷹也不在乎,反正只要死不到他頭上,就什么事兒都沒有。
他抱著鷹嫂,很快聽到從第五區方向傳來的炮火聲,還有那密集的槍聲。
掃除感染者的行動,顯然開始得有點早。
而就在他略微感覺疑惑的時候,他和鷹嫂的腕表里,便同時收到了市政廳的提醒:“第五區所有樓棟,均被嚴重感染。為了您和您家人的安全,請第六、第七、第八、第九區的居民,嚴格遵守國家有關規定,馬上返回家中,等待疫情結束。”
老鷹看著這條信息,一頭霧水。
第五區所有樓棟均被嚴重感染?什么意思?
住在第五區的三千多萬人,全都沒了?
那等清理完第五區,那片區域,是不是又要成為國營,拿來種飼料,用來養豬養牛了?
“他們是故意的…”鷹嫂忽然說道,身體微微顫抖。
老鷹問道:“你怎么了?”
鷹嫂看著他,眼中充滿恐懼,眼眶含著淚:“曉音,你看不出來嗎?他們正在一個區、一個區地消滅我們,今天輪到第五區,明天就是第六區、第七區,后天就是我們了!”
老鷹道:“你冷靜一點…”
“我沒法冷靜!”鷹嫂尖叫著,使勁把老鷹推開。
第八區的大樓外墻上,許久沒開啟過的大屏幕上,這時突然出現了第五區的場景。第五區的街面上,一個渾身滴著膿液、泛著綠光的怪物,正肆意收割著第五區內城市武裝人員的聲音。
城市的警報聲,忽然又變了調。
廣播里,發出天京市新一任市長,約什克林頓焦急的聲音:“請第八區治安隊全體人員,馬上前去第五區支援,務必守住防線。我承諾,今晚的參戰人員,活下來的,每人官升一級!”
老鷹聞言,頓時眼睛一亮,對鷹嫂道:“你先回家!”
說完也不管鷹嫂的反應,身上亮起一層綠芒,眨眼就消失在了鷹嫂的視線中。
鷹嫂茫然地看著老鷹遠去,愣了幾秒。
倏然間,身后的第八區的城墻外,轟隆一聲巨響。
她驚愕地轉過頭,腦子里有點嗡嗡作響。
怎么了?
天京市市政府瘋起來,連自己都下手了嗎?
天京市第八區的外城門,就是天京市的南城門。天京市聞名于世的巨大防護罩,實際上是修建在四面等高齊寬的巨大城墻之上。那12米高6米厚的正方形圍墻,在過去的三百年間,替天京市擋住了所有來自外界的威脅,生活在這片城墻下的人們,堪稱全世界活得最安全的人。
哪怕只將時間往前撥動15年,如果讓全世界的人選擇的話,超過一半的人,依然會選擇住進天京市,而非有耿江岳坐鎮的海獅城。天京市近十年里出生的苦孩子們,可能打死也想不到,自己的父母,曾經生活在怎樣一個猶如天堂一樣的世界中。
可終歸,那座繁華、美麗、富饒、安全的天京市,那片連空氣都香甜的世界,已經不復存在了。所有的美好,只停留在人們那可悲的記憶之中。
海獅城時間,希伯歷3053年11月1日凌晨0點26分,兩架掛載著穿甲歸真彈的戰斗機,從天京市的南面上空掠過。十二枚導彈,精確命中天京市第八區的南大門。
大門轟然倒下,城市外大量的黑色濃霧,瞬間瘋狂涌入城內。
這本不該是海獅城軍隊能干出來的事情,但今天,海獅城就是動手了。
長痛不如短痛。
先頭戰斗機飛過城市后,馬上就開始在天京市上空成批量地屠殺起飛行在黑霧中的各類怪物,曾經牢牢控制制空權的怪物們,在海獅城戰斗機的強大火力下,紛紛墜落地面。
雙頭龍、奇美拉、獅鷲、毒龍蠅…
在空中囂張了兩千多年的幻體類生物,在海獅城不要錢的子彈面前,比野生動物還脆弱,甚至連曾經一度被人們認為只能封印不能殺死的普通玄體類生物,在靠近布滿陣法和符咒,由秘銀合鋼打造的飛機時,都會直接被飛機撞死。只有那些脫了皮的超玄體,能對海獅城的戰斗機造成一點麻煩,可超玄體的飛行速度又不快,往往根本追不上這些靈動的機器。
更關鍵是,缺少人皮保護的它們,只要飛進飛機內,就能聽到能讓它們瞬間灰飛煙滅的——海獅城國歌。不客氣地說,海獅城的這些飛行員們,這會兒真巴不得那些家伙過來送死。
韓明明駕駛著戰機,掩護著從后方源源不斷趕來的武裝直升機和運輸機。在一陣陣隆隆巨響中,海獅城那些能在十八級大風中都穩穩降落的鋼鐵怪獸,開始一架接著一架,穩穩在海獅城第八區的南門前落下。第一批人馬上在大門外架設起照明裝置,抬出火炮和重機槍,守住第八區的外部入口。然后緊接著,就是運力恐怖的運輸機,將成千上萬的海軍陸戰隊員,送到城市門口。
一群封印班的人,飛快在城門的兩頭,釋放出了便攜的結界。
結界勉強擋住了從外部涌入的黑霧,卻能讓士兵輕容通過。
“快!快!”夢標一馬當先沖進城市,在他身后,更多的士兵,連作戰目標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就想也不想地跟了上去。
今天晚上,沒有人打算活著離開。
所有人的目標只有一個,找到怪物,拼個你死我活。
人群后方,一道極快的身影,從他們頭頂上掠過。夢標仰頭看著那個背雙肩包的男人,目光陡然明亮起來。誰能想到,他居然有朝一日,竟能跟王神機并肩作戰!
“殺!!”夢標高喊一聲,追著王神機飛行的方向,朝著城市深處狂奔進去。
第八區的馬路上,來不及撤退的天京市軍官當中,立馬就又人掏出手槍,想都不想朝著夢標他們發射出了子彈。子彈射穿夢標的體外護盾,砰的一聲,射碎了他的雙層甲內甲。
這邊不等夢標自己尋仇,在夢標身后,上百名士兵就已經抬起沖鋒不強,突突突火光四射地掃射起了那個膽敢搞他們長官的王八蛋。被上百把沖鋒槍射中的天京市軍官,體內驟然伸出上百條黑線,夢標見狀,立馬大喊:“上靈符!”
話音落下,人群中一下子飛出幾百道符咒,超飽和到奢侈地貼在了那只人形超玄體。被碎草末所制成的靈符纏身的超玄體,不出所料地開始渾身燃燒,徹底暴露出了它的本體。
第八區的街面上,完全還在懵逼中的天京市軍官們,看到往日里個自己朝夕相處的同事,突然間就變成了怪物,頓時就亂成一片。街上的人們,慌忙四處逃竄。
夢標這邊,則二話不說,拿出了一臺錄音機,按下開關,就是一通國歌輸出。
那歌聲中的激昂情緒,對超玄體來說,簡直就是毒藥中的毒藥,攻擊夢標的那只怪物,身體極度扭曲著,發出刺耳的尖叫。海獅城的士兵們半點不耽擱,端起槍來,對著那只已經痛苦到極點的怪物,又是一通掃蕩,幾秒鐘的功夫,那曾經的人類噩夢,就被掃成了飛灰。
鷹嫂站在遠處,愕然看著眼前的一幕,難以置信…
可她不知道的是,更遠的地方,正有數不清的這樣的狀況,正在兇猛地輪番上演。王神機飛到城市的最上空,身后的背包里,數十萬只小型機器人密密麻麻地撲向天京市的四面八方。
小機器人們紛紛飛到各幢大樓外,將自己的外殼固定在大樓的縫隙上,隨即,各個全都化身成一個個小型擴音器,海獅城的國歌聲,陡然在天京市的每一個角落響起。
天京市第一區和第八區的交界處,守在城門上的陳振東聽到那歌聲,忽然渾身上下都焦躁不安起來,對這歌聲產生了一種難以言表的厭惡感。
他的眼白,開始一點點變黑,吼間不自覺地發出仿佛野獸低吼般的聲音。
“將軍…”身邊的士兵,看他不太對勁,不由得想關心一下。
就在這時,陳振東的身后,一條黑線陡然飛出,暴躁地直接刺入了那名士兵的胸口,然后黑線在士兵的胸腔內轉了圈,活生生將對方的整顆心臟,從他胸口拽了出來!
飛在低空中的王神機背包中,落下無數的粉末和靈符。
粉末落在陳振東的身上,飛快地燒毀他的人皮。
“啊!”陳振東痛苦地哀嚎著,超玄體的本體,從他身上緩緩露出來。
“怪!怪物!陳將軍變成怪物了!”城門樓上的士兵們大驚失色。
而在城樓下方,正趕來請求支援的老鷹看到這一幕,更是目瞪口呆。
陳振東,東華五絕,驚鴻級別的高手,居然也變成了怪物?!
他仿佛渾身上下,被一桶冷水浸透,呆若木雞。
然后在海獅城的國歌聲中,看著陳振東和其他超玄體沒有任何區別地,化作了煙塵。王神機懸停在陳振東上方,微微暫停了片刻,和老鷹對視一眼,繼續朝著第一區的深處飛去。
第一區內,約什克林頓站在指揮室里,氣急敗壞地怒吼:“反擊啊!殺了他們!殺光他們!殺光這些海獅城的強盜!他們在侵略我們!他們在侵略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