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安一直認為帝王的狠辣是漸漸練就的,可在李治的身上,他看到了一個速成的帝王。
邵鵬就像是個得道高僧般的坐在那里,手中端著一杯熱茶,偶爾喝一口,“聽聞你家阿福不吃肉,就像是綿羊一般。可你要記住了,帝王吃肉,若是無肉可吃,帝王便會吃了臣子,吃了百姓,吃了天下…”
賈平安坐在對面,手中拿著今日的消息在看。
“咱在宮中多年,也聽聞過許多事,但凡帝王,就沒有一個仁慈的。帝王…”邵鵬喝了一口茶水,“帝王的仁慈給的是天下,而非某個人。”
“這才是明君。”賈平安沒看到值得重視的消息,就放下冊子,伸個懶腰,“當帝王把更多的仁慈給了某一些人時,這個國家就危險了。帝王的決策,當是惠及大多人。”
“但惠及大多人時,必然會有損小部分人。”邵鵬覺得賈平安有些天真。
賈平安笑了笑,覺得他有些迂腐,“可這個世間從未有一個決策能惠及所有人。”
“某去感業寺了。”
邵鵬坐在那里笑著。
“邵中官。”
一個百騎進來,面帶難色。
“男兒大丈夫,說話!”邵鵬皺眉。
百騎低聲道:“某家中有些難事…阿耶生了病…”
“差多少?”邵鵬揮斷了他的話。
“差…”百騎有些難受,“差了一貫多。”
邵鵬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等著。”
他出去了一趟,再回來時,帶著一個包袱。
“太重了些,你自家帶回去。”
百騎抬頭,“邵中官…”
他的眼中有淚花閃爍,“某不知該如何感謝才好。”
“咱是陛下的人,在此是監督你等做事,你別害咱啊!”邵鵬板著臉,“別說什么感激,什么報答,你那是在害咱,明白嗎?出去!”
百騎低頭,轉身時抹了一把淚。
邵鵬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皺眉道:“不是包東煮的就是不好喝。”
“住持。”
正在自己房間里盤腿打坐‘修煉’的蘇荷飛快的把油紙包包好,隨后抹了一下嘴角的油漬,說道:“進來。”
房門內推來,好人說道:“住持,明玉腹瀉的厲害。”
蘇荷起身,“去看看。”
明玉屬于先帝的女人,此刻躺在床上,屋里很臭。
“住持!”
幾個女尼在照看她,見蘇荷來了,其中一人說道:“住持,明玉拉的厲害。”
蘇荷近前看了一眼,見明玉面色慘白,就問道:“可是吃壞了肚子?”
明玉點頭,虛弱的道:“住持無需管,先帝去時我就該去了,來此偷生數載,足矣!”
“能活著為何要死?”蘇荷板著臉道:“你死了,家里的親人會心疼…”
明玉笑的很是蒼涼,“沒了,都沒了,從進宮開始,親人就沒了。一旦牽扯上了利益好處,這親人就變成了商人,沒了,都沒了!”
“那也得為自己活著!”蘇荷起身,“等著。”
“住持。”好人跟著她出去,“此刻去只能走芳林門,可宮中不一定會出醫官。”
“他們都巴不得這里的女人死光了。”蘇荷板著臉:“你看好寺里,我去。”
蘇荷在禁苑里奔跑著。
馬蹄聲傳來,她抬頭喊道:“武陽伯!”
賈平安笑著出現了,見她的模樣就問道:“你這是去哪里?”
蘇荷急切的道:“明玉腹瀉的厲害,我要去求醫官。”
這里到玄武門不近啊!
賈平安回身,包東喊道:“咱們先去感業寺。”
這貨愈發的有佞臣的天賦了。
等他們人一走,賈平安伸手,“某帶你去。”
蘇荷沒有絲毫猶豫,伸手被賈平安拉了上去。
阿寶嘶鳴一聲,顯然并不喜歡帶著兩個人。
賈平安踢了它一下,在禁苑中疾馳著。
“她是吃壞了肚子,看著面色白生生的嚇人。”蘇荷心中焦急。
“那還好。”賈平安的態度很輕松。
賈平安沒有帶她去芳林門,而是去了玄武門。蘇荷的請求被遞交進去,但說不知多久才有反饋。
“回去吧。”
賈平安知道宮中對于那些女人的態度,不死不活最好。
蘇荷不肯,賈平安說道:“你再不回去,那明玉怕是就撐不住了。”
一路回到感業寺,蘇荷急匆匆的去了后面。
“又拉了三次。”
明玉看著很嚴重,蘇荷急的直跺腳。
“怎么辦?”
她突然沉默了下來,然后往外走,剛到院門時,就撞到了賈平安。
這個傻女人啊!
“站住!”
蘇荷止步,但看著卻倔強。賈平安問道:“可是想進宮?”
蘇荷點頭,“宮中不該坐視她們如此,我想…先帝也不忍心見到她們這般落魄。”
先帝會希望她們去陪自己,這一點毋庸置疑。
賈平安不想破壞她心中的那些堅持,“此事…某有個法子。”
蘇荷的眼睛亮了,“什么法子?”
“可有木炭?”
“有!”
“再去弄些鹽來。”
賈平安去了廚房,把木炭碾成末放在水里…
做飯的女尼目瞪口呆。
蘇荷也頗為不解,只有好人,她堅定的道:“武陽伯定然有辦法。”
水開了,賈平安把鹽放進去,隨后攪拌。
炭末被攪動,水看著有些發黑。
等鹽全化了之后,賈平安把水舀了一部分在大碗里,叮囑道:“給明玉喝,一直拉就一直喝。”
蘇荷問道:“這是何故?”
這黑乎乎的水怎么喝?還吃木炭。
賈平安說道:“腹瀉會帶走體內許多東西,此刻她必須要補充這些。至于木炭,據聞能吸收毒素,反正喝了也沒壞處。”
這人怎么那么不負責任呢?
外面等候的女尼有些憤怒。
蘇荷接過碗,急匆匆的往后面去。
“明玉,喝…喝藥。”蘇荷不知道這個該叫做什么,但此刻死馬當做活馬醫,也只能如此了。
“難喝!”明玉喝了一口就不想喝了。
蘇荷皺眉道:“想活命就喝。”
明玉笑道:“主持,我…真不想活了。”
她不夠虔誠,所以尋不到心靈的依托。
蘇荷按住她的手,“可我為你差點就和玄武門的守將吵架,你若是不活,你對得起我嗎?”
明玉看著她,突然吸吸鼻子,“所有人都覺著我們該死。”
蘇荷認真的道:“可我不覺得,武陽伯也不覺得。”
好人說道:“這是武陽伯給的方子,趕緊喝吧。”
“好!”
明玉開始喝‘藥’。
“又拉了。”
里面一直鬧騰著。
“明玉睡著了。”
蘇荷擔心的摸了摸她的脈搏,雖然弱了些,但還算是穩定。
這一夜她就守在這里。
當明玉睜開眼睛時,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床邊打盹的蘇荷。
“住持…”
“你醒了?”蘇荷睜開眼睛,以手掩口打了個哈欠,“你覺著如何?”
明玉感受了一下,“就是有些虛。”
“拉多了。”蘇荷漸漸清醒,然后歡喜的道:“你這是好了?”
明玉含笑道:“好了,定然是好了。”
蘇荷起身出去,“明玉好了!”
眾人紛紛而來。
“竟然好了?”
“那武陽伯弄了什么好藥方?”
大伙兒都很是歡喜。
剛到感業寺時,她們失落,內心里各種負面情緒郁積著,一點小事就炸了。
可漸漸的,當那些幻想消失后,人終究要面對現實。
當一個看來必死的同伴在她們的眼前活了過來時,那種感覺讓幾個女尼不禁熱淚盈眶。
人在孤寂的時候格外的需要心靈力量,而明玉的恢復在她們看來就是奇跡。
蘇荷就站在那里,笑的格外的歡喜。
這個住持…
想到蘇荷為明玉奔走,還守了她一夜,眾人心中都多了些情緒:信任、感動…
“醫官來了。”
宮中的反應姍姍來遲,一個醫官打著哈欠進了感業寺,“人呢?在何處?某看看還得趕緊回去。”
一群女尼在看著他。
醫官楞了一下,這個和他想象中的待遇有些差別。
按照他的想法,此刻一來就該是眾星拱月啊!
可這些女尼的目光為何這般冷淡呢?
“咳咳!”
他干咳兩聲,濤聲依舊。
“人呢?”
他想到了一個可能。
這事兒是昨日發生的,若是那病人腹瀉不止,現在…也該去了。
他有些內疚,“某來晚了。”
但這事兒真的不怪他,宮中早上才通知他,他也不能讓時光倒流。
“腹瀉不止頗為難治。”醫官覺得自己需要安慰她們一下,“就算是某昨日趕來,也不敢擔保一定能治好。”
蘇荷上前,“明玉已經好了。”
“好了?”大起大落來的太快,醫官失態的問道:“是哪位出手治的?用的是何藥方?”
蘇荷想到了賈師傅那不負責任的態度,不禁就笑了,“是武陽伯,藥方…他就在廚房里尋摸了些東西,煮開給明玉喝就好了。”
“廚房里的東西?廚房能有何東西?”醫官要瘋了,“菜蔬?菜蔬治不了腹瀉。姜蒜也不成,那還有什么?”
蘇荷看他抓頭有些可憐,就說道:“就是鹽和炭末。”
醫官瞪大了眼睛,“就這?”
蘇荷點頭,她是娃娃臉,大眼睛,一點頭,讓人不禁就選擇了信任。
醫官背著木箱子緩緩回身。
就這?
他覺得自己大概是見鬼了。
回到宮中,這個消息被稟告給了李治。
“武陽伯就用鹽和炭末熬煮了一鍋水,讓那明玉不停的喝,最后就好了。”
王忠良唏噓道:“武陽伯竟然會醫術,果真是了得。”
李治也頗為意外。
他想到了一件事,“記得有人昨日來請了醫官去,家中人也是腹瀉,讓他們試試這個方子。”
賈平安得知明玉恢復了之后,覺得自己算是積德了。
他很文青的覺得有些歲月靜好的味道。
既然如此,那自然要偷個懶來慶賀一下。
剛靠在打個盹,房門被人粗暴的推開了。
賈平安抬頭,努力保持著清醒的模樣,等看到是包東后,就罵道:“若是沒有一個好理由,你就等去巡街吧。”
包東一臉八卦的道;“武陽伯,他們說許尚書提議減少門蔭的人數。”
臥槽!
賈平安一下就清醒了,“他瘋了?”
不對!
賈平安覺得老許不會主動弄這事兒,那么多半是皇帝讓他拋出這個議題。
門蔭制度并非大唐首創,而門蔭制度針對的主要是上等人。
比如說宗室、皇親、勛官、爵位、品官…這些人都是門蔭的范疇,也就是說,你若是在這個行列之內,那么就不必擔心子孫的前途。
比如說賈平安這個武陽伯,以后就有資格為子孫要官,這妥妥的就是鐵飯碗。
這些人可以歸納為‘特權階層’,力量強大,人多勢眾…
老許頭鐵,竟然敢去觸碰這些人,瘋了?
賈平安趕緊去打聽消息。
朝中。
許敬宗被噴的毫無還手之力。
門蔭關系到所有人的利益,老許一竹竿就捅了馬蜂窩,扛不住了。
李治看到這個場景,心中微嘆。
終究是難啊!
“你進言此事為何?你可知此事會為陛下帶來非議?”柳奭呵斥的痛快淋漓,“若是天下人非議陛下,你可知后果多嚴重?”
許敬宗木然。
這是李治的交代,他沒有絲毫討價還價的就上了。
這個試探慘敗。
許敬宗偷瞥了皇帝一眼,見他毫無動靜,就知曉自己背鍋的時候到了。
但背鍋要背的有價值。
許敬宗代入了人設,剛想咆哮,就聽邊上的長孫無忌說道:“老夫來說說。”
這是要對老夫發動總攻了?
許敬宗冷笑著,輸人不輸陣,有本事就罵。
老夫罵不還口!
長孫無忌看了李治一眼,又看了眾人一眼,淡淡的道:“門蔭之制起于多年前,興于前隋,盛于大唐。門蔭入仕者多不勝數,宗室、皇親、勛官、品官…官員日多,錢糧也給的越多,老夫以為…削一些正當其時。”
殿內很安靜。
許敬宗覺得自己怕是聽錯了。
長孫無忌竟然會支持這個提議?
減少門蔭的數目,對于小圈子來說損失也不小,從長孫無忌以往的作風來看,他該坐視柳奭等人阻攔此事。
柳奭也懵了。
李治淡淡的道:“此事…再議!”
晚些出去,柳奭追上去問道:“相公,為何如此?須知群情激昂啊!”
長孫無忌步履從容,“有些事必須去做!”
宇文節說道:“相公要不歇息幾日再說?”
長孫無忌看了他一眼,“你以為老夫失心瘋了嗎?”
“不敢!”
回到值房,長孫無忌就開始寫奏疏。
奏疏寫好,按照程序送去門下省。
這事兒隨即就傳了出去。
群情激昂啊!
長孫無忌隨即被集火了。
各種彈劾如雨點般的傾斜而下。
賈平安感覺自己在看一出大戲。
長孫無忌開始火力全開。
以往這位宰相一直是裝菩薩,此次發飆堪稱是史詩級別的。
小圈子為此舉辦了聚會,長孫無忌目光炯炯的道:“公還是私?這是你等要仔細斟酌之事。陛下年輕,可卻有明君之相。權貴們從大唐拿到了太多好處,不要只想著拿好處,而不知回報。那樣的臣子…并無公心,如何能重用?”
這話一擊致命,把權貴們的自私自利批駁的體無完膚。
但這話并不能讓那些人消停。
宇文節破天荒的在朝堂上反對長孫無忌。
柳奭在沉默。
外界暗流涌動。
就在這個時候,薛萬徹回到了長安。
“某病了。”
他特地來百騎尋了賈平安,一瘸一拐的,“陛下恩準,某回長安來治腳疾。”
瞬間一條線就被勾了起來。
薛萬徹回京!
他坐下后,眼中全是桀驁,“某立功無數,可有人說某有怨言,于是陛下把某弄到了寧州去,太過刻薄了!”
這貨瘋了。
賈平安只是含笑聽著。
晚些薛萬徹走后,賈平安也坐不住了,說有事出去。
剛出了皇城,正好遇到了兩個男子。
“武陽伯!”
賈平安下馬拱手,“還未請教…”
那個年輕男子猛地跪下,賈平安嚇了一跳,趕緊過去扶他起來,“這是為何?”
那個中年男子拱手,“老夫前幾日腹瀉不止,醫者也無可奈何,自忖必死。可宮中給了武陽伯的方子,只是兩日老夫就好了,這等再造之恩如何不謝?”
那個方子竟然奏效了?
賈平安覺得自己有做郎中的天賦。
二人千恩萬謝,最后力邀賈平安去家中做客。
“某還有事,改日吧。”
賈平安真的挺忙的。
晚些他去了高陽那里。
“武陽伯大駕光臨,蓬蓽生輝啊!”
高陽坐在榻上,天氣有些熱,里面不知道穿了什么,外面薄紗一罩,入眼全是肉。
“最近可有人尋你?”
賈平安坐下問道。
高陽昂首,“有,多了去。有人尋我去打馬毬,有人尋我去曲江池,有人尋我去飲酒…”
姐很忙。
賈平安皺眉,臉漸漸拉了下去,“是正經事!”
硬漢附體了。
這才是小賈啊!
高陽說道:“有,王悅榮來尋我,說房家最近有好事,說什么爵位能過來。”
是了!
這是利誘。
歷史上的高陽為啥會摻和進了房遺愛等人的謀反案里?
因為這個女人蠢!
房玄齡去后,梁國公的爵位落在了房遺直的頭上,這個沒啥可說的。
可不知為何,高陽和房遺愛為此和房遺直爭執。
這事兒…
不對!
賈平安突然脊背一寒,想到了另一種可能。
什么叫做爵位能過來?
長子繼承爵位,這個誰都無法逆轉,高陽瘋了才會去爭奪這個。
唯一的可能是房遺愛等人在謀劃造反,一旦成功,論功行賞之下,梁國公的爵位自然就成了新帝給房遺愛酬功的一個獎勵。
而長孫無忌為何當了幾年的菩薩,也就是幕后總導演后,突然跳了出來,一竹竿捅了權貴們的菊花?
這是自污!
他為何要自污?
借助一個案子來干掉包括親王在內的多名對手,這樣的行徑在哪朝哪代都是權臣的標配。
他此刻自污,事情發生后,想說他是權臣你得打個問號。
——哪個權臣會去得罪天下的權貴!
柴令武和房遺愛等人還覺得自己聰明,可卻不知道這事兒都在長孫無忌的眼皮子底下。
命運的齒輪開始緩緩轉動。
長孫無忌覺得自己此次謀劃的天衣無縫。
可賈平安對此一清二楚。
賈平安盯著高陽,認真的道“從此刻起,你不得去柴令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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