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員走了。
那些令史一擁而上,把楊德利團團圍住。
“楊德利,這說的是何意?”
“讓戶部重用你,這可是英國公的話,楊德利,你要升官了。”
眾人一番七嘴八舌,漸漸的,竟然多了些恭謹之意。
李勣出手夸贊一個小吏,說該重用,那必然就該重用,連長孫無忌都不會出手攔截。
也就是說,楊德利要升官了。
令史上面是什么?
是主事!
那可是從九品上,雖然也屬于吏員,但卻有了品級,以后要升官也便捷。
多少胥吏終其一生都看不到這個品級,最終只能黯然歸家。
可楊德利卻看到了曙光。
一句話,以后楊大爺就是領導了。
眾人一陣眾星捧月,有人突然說道:“可咱們戶部的主事沒有出缺的吧。”
是啊!
眾人都覺得楊德利怕是要去別的部了。
可有人突然噓的一聲,指指邊上。
高瑾呆若木雞的坐在那里。
隨后李勣進宮。
“膽大妄為!”
李治冷笑道:“前日有封賞文書送來,朕并未仔細看,看看這個。”
他揚揚手中的文書,“這出錢修橋造路,施粥舍藥的是王頌?這倉庫失火,勇救火災的是王朔?冒功…無恥!中書如何?”
如今長孫無忌是太尉,大有統領朝局的意思。而起草敕令的是中書高官官是中書令褚遂良。
朝中的君臣決斷了事情,會由中書省起草敕令或是文書,隨后下發到門下省審核。在這個過程中,皇帝的作用就是簽一個敕字。
門下的責任先不提,你中書省是怎么草擬的敕令?怎么把王頌加進去的?
褚遂良起身,只覺得渾身難受。
“臣…”
他想說臣不知,李勣淡淡的道:“朝中有了決斷,中書舍人草擬多份敕令文書,隨后中書令或是中書侍郎從中挑選一份下發…”
你褚遂良難道不看敕令的嗎?
這是瀆職!
褚遂良看去,就見李勣的目光依舊溫潤。
但他是李勣,不是程知節!
把李勣當做是程知節,這是在給自己埋雷。
褚遂良于此事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而且他還不能解釋,越解釋越黑。
他低頭,“臣有罪。”
李治的目光越過他,看向了于志寧,“門下如何?”
褚遂良心中一驚,心想皇帝今日這是要做什么?竟然這般凌厲。
門下高官官,侍中于志寧起身,隨后低頭,“臣有罪。”
中書省的敕令下發到門下省,門下省就該認真審核,隨后附署,如此這道敕令才算是合法,能送到‘政務院’尚書省執行。
這便是大唐中樞的運作規律,了解了這個規律,也就了解了權力分配。
于志寧心中苦笑,知道自己被下面的人給坑了。
李治微笑道:“封賞乃國家大事,擅自增減,這是在肆意踐踏朝中的威嚴,這…”
他的目光越過群臣,淡淡的道:“把朕的威嚴置于何地?”
眾人低頭。
李治起身,負手走了兩步,聲音陡然嚴厲,“若是不嚴懲此等蔑視朝中和朕的官員,大唐成了什么?下一次是否就該握著朕的手簽署敕令了?嗯!”
“王頌,降爵為寶應縣子!”
皇帝發怒了。
但此事確實是做的太過了些,簡直就是把朝中的政令當做是兒戲。
太尉長孫無忌皺眉,覺得小圈子的內部要整頓一下才行,這等膽大妄為之輩,就該打壓一番。
今日皇帝的發怒沒錯,若是這等事兒都能忍,那就是傀儡。
長孫無忌頗為欣慰。
“舅舅,此事你以為如何?”
長孫無忌抬頭,就見李治羞赧一笑。
“甚好。”
隨著這句話,朝中動手了。
百騎。
“陛下有令,抄查中書舍人楊玄家。”
“陛下有令,查抄門下給事中費琮家!”
唐旭抬頭,見眾人都有些好奇,就說道:“以往查抄這等事和百騎無關,可先前宮中來了內侍,說了…陛下震怒。”
皇帝離奇的憤怒了,于是動用了自己的私人力量百騎去抄家。
程達擔憂的道:“校尉,那些人會不會…”
現在可是小圈子獨大,百騎去抄家,會不會引發反彈?
唐旭看了他一眼,漠然道:“百騎就是陛下的百騎,陛下有令,我等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此次交代了兩家,楊玄家某去,賈平安。”
本來這等事兒用不著唐旭親自帶隊,可程達有畏難情緒,他自然不會退縮。
程達心中一緊,想說某愿意。
可賈平安已經出來了。
少年目光炯炯,神態自若,程達回想起前幾日銅鏡里的自己,看著很穩重,但穩重就代表著沒有活力。
唐旭說道:“你帶隊去給事中費琮家。”
“領命!”
賈平安拱手,旋即帶著人出發。
一路到了費琮家,賈平安點頭,包東上前敲門。
門子開門,見到一群百騎出現,急忙堆笑道:“我家郎君還未回來。”
費琮已經回不來了!
“百騎奉命查抄費家,各色人等不得阻攔,否則…殺無赦!”
賈平安亮出了敕令,說完后,包東率先沖了進去。
“啊…”
后面很快就傳來了女人的尖叫。
賈平安站在前院,瞇眼看著那些興奮的百騎,淡淡的道:“百騎待遇優渥,若是有誰不知足,私藏財物,就別怪某不客氣!”
人在予取予求之時最容易失控,賈平安的告誡來的恰到好處,有幾個百騎悄然把私藏的東西拿了出來,在邊上監督的雷洪告訴了賈平安。
“無需管。”
知道敬畏是好事。
“還有,誰敢凌辱女眷,耶耶親自出手,閹割了他!”
頓時上下凜然。
費琮和人同謀,放過了那份封賞的敕令,如今懲罰就來了。
這一次小圈子被干掉了十余人,這些人都是在相對重要的職位上,據聞不少人痛徹心扉。
而最倒霉的就是王頌。
原先他是寶應縣公,一下就降爵為縣子,堪稱是斷崖式的下滑。
關鍵是他上了皇帝的黑名單。
賈平安從費家出來后,錢二就笑吟吟的把他請去了公主府。
天氣漸漸暖和,高陽的衣著漸漸開始下滑。
她坐在榻上,神采飛揚的道:“皇帝派人來說…說此次我做的極好。你說是為何?”
邊上的肖玲用同情的目光看著賈平安。
哥,公主不懂政治,你給解釋一下唄!
賈平安覺得她不懂更好些,免得學了后來的那些公主摻和朝政,最終被弄死。
“王頌出手詐騙失敗,虧空一萬貫。此事…”
賈平安看了高陽一眼。
馬丹!
一看就看到了沒有下限的地方,想避都避不開。
“此事是有人要謀劃你。”賈平安覺得有必要給高陽暗示一下她的處境。
“不會吧。”高陽大大咧咧的道:“他們坑我倒是有,可謀劃我什么?被我知道了,定然用皮鞭抽死!”
賈平安想說是想讓你帶頭把房家拉進去。
可此事除去謀劃的長孫無忌等人之外,就只有他知曉,說出去高陽會覺得他腦子有問題。
“后來有人就想彌補他,可自家出錢舍不得,就把別人的功勞弄在了王頌的頭上,于是賞賜就變成了他…這個你可懂?”
賈平安微笑問道。
高陽心想硬漢賈每次這般對我微笑的時候,多半就是認為我蠢吧?
“這是陰差陽錯,被我引出來的。”
賈平安的微笑又盛了些,“公主高見。”
原來我真的不錯啊!
高陽得了鼓勵,就繼續分析道:“皇帝很生氣,后果很嚴重…皇帝好像許久都沒責罰人了,偶爾發發脾氣挺好的。”
她看著賈師傅,“你說可對?”
這娘們沒救了。
賈平安點頭,“沒錯。”
高陽撫掌笑道:“我就知道自己很聰明,來人,準備酒菜,我和小賈喝一杯。”
這娘們怎么每次都想和我喝酒呢?
賈平安很惆悵,“某還有事。”
高陽瞪眼道:“怎地,請你飲酒就有事?那我就把門關上。”
賈平安忘記了硬化,就點頭,“喝吧喝吧。”
隨后就是一場灌酒游戲。
賈師傅被灌的七暈八素的,暈暈乎乎的道:“皇帝很高興,你也該高興起來。”
高陽一聽就樂了,“那要不…晚些弄了歌舞,你陪我賞玩。”
賈平安哪怕是喝的暈暈乎乎的,依舊把持著節操,“某不玩了,要回家,回家睡覺。”
高陽遺憾的道:“在這里睡也使得。”
肖玲目光炯炯,這時那個扶著賈師傅的侍女有些累了,腳下打滑,她就過去扶住了賈平安的手臂。
他會不會答應?
肖玲側臉看著賈平安。
賈平安幾乎沒有猶豫就給出了答案,“某認床,在外面睡不好。”
公主府的大床哪里會睡不好?
他分明就是坐懷不亂。
果然是公主欣賞的硬漢呀!
晚些回來,高陽坐在榻上,瞇眼看著外面,突然幽幽的道:“他是哄我的。我就知道,那些話…定然不全。他這是哄孩子呢!”
肖玲噗嗤笑了起來,“公主,此事怕是涉及到朝政。”
高陽點頭,“記得上次我說去尋皇帝為他求個好官職,當時他的眼神…冷冰冰的,仿佛下一刻就會翻臉。是了,他不喜我去摻和朝政,這是擔心我。”
肖玲卻覺得是另一種可能,賈師傅覺得以她的能力去摻和朝政,會倒大霉。
“不過既然說皇帝高興我也得高興,那就…讓人歌舞,歌聲大一些,唱的歡快些,讓外面都能聽到。”
晚些,長孫無忌下衙。
褚遂良和他并肩策馬而行,嘆道:“此事卻是做過了。”
“那些鼠目寸光的蠢貨!”長孫無忌譏誚的道:“老夫早就說過了,皇帝就是皇帝,他們這般蔑視帝王,老夫本想出手,可想著皇帝也得立威,這才坐視。”
“輔機…”褚遂良看著他,突然苦笑道:“難怪你那時候不說話,可外面有人說了,說你坐視那些人被處置,忘卻了自己的根本。”
長孫無忌冷笑道:“什么根本?把皇帝架空嗎?那些人寄希望于老夫把皇帝架空,隨后一伙人搶奪軍權和官職,分肥罷了。此等人目光短淺,也配和老夫為伍?下次讓他們滾!滾的遠遠的!”
褚遂良苦笑搖頭。
這時有人跟了過來,“相公,高陽公主在府中作樂,樂聲和歌聲響徹坊內,引人注目。”
褚遂良隨口道:“明日尋人彈劾即可。”
“彈劾什么?”長孫無忌淡淡的道:“皇帝出了一口氣,高興。高陽是他的姐姐,為他高興,有何不可?別老是想彈劾,老是想著壓制,一味打壓會引發莫測之事,那是老夫的外甥,老夫知曉如何做,讓那些人別瞎操心。”
褚遂良應了,長孫無忌策馬一人向前,春風中,隱隱傳來了他的聲音。
“一群賤狗奴!”
褚遂良再度苦笑。
晚些傳來消息,宮中有人去了高陽公主那里,據聞帶著一頭烤全羊。
褚遂良坐在家中的書房里,擺擺手,等來人走后,才冷笑道:“如今君臣相對,不是這邊壓倒那邊,就是那邊壓倒這邊。輔機想尋求妥協,尋求均衡,卻是錯了。”
英國公府中,李勣和李堯在說話。
“此次阿郎一巴掌打的那些人暈頭轉向,六部之中,那些人的心腹被拿下了不少,阿郎,算是大獲全勝了吧?”
李勣心情不錯,喝著酒,吃著烤肉。
這讓他想到了在草原征戰的歲月。
他喝了一口酒,微笑道:“老夫從上任伊始就在忍,在看,此次借著王頌冒功領賞之事發作,順藤摸瓜,把往日記下的那幾人都拿下了。解恨不提,只是清除了一些在背后給老夫使絆子、捅刀子的官員,以后的日子會好過許多。”
李堯笑道:“陛下此次也算是借機出了一口氣。”
“嗯。”李勣舒心的道:“陛下借此發作,一時間勛貴們為之凜然,這便是立威。何為威信?威信便是權力,但不動手的權力毫無威信。所以帝王要殺人,大將要殺人,為何?這便是要拿著人頭來立威。”
他干了杯中酒,李堯趕緊斟滿,然后笑吟吟的道:“阿郎此次出手堪稱是完美無瑕,這便是兵法吧?”
李勣端起酒杯,淡淡的道:“此事多虧了賈平安。”
“他?”
李勣點頭,卻不肯說出更詳細的話。
李堯不禁震驚。
那個少年是阿郎口中的名將之才,詩才也出眾,可他竟然能幫助阿郎在尚書省站穩腳跟?
一時間,他不禁想起了賈平安的模樣。
唇紅齒白,很誠懇的微笑,看著就是一個美少年。可誰曾想在這個誠懇的微笑下面,竟然有這般手段。
李勣突然吩咐道:“下次敬業和他出門,別管。”
“是。”
大清早,兩兄弟在上衙的路上。
快進皇城時,賈平安突然說道:“表兄,要穩住。”
“啥?”楊德利不解。
晚些到了倉部,楊德利發現所有人都在看著自己,還有不少人在竊竊私語。
這是怎么了?
李勣出手清掃了尚書省,時間已經過去了數日,大伙兒都覺得楊德利升官的事兒還得看后續。
“楊德利!”
一個尖利的聲音傳來。
“干啥?”楊德利回身喊道。
一個官員在后面,“讓你去吏部。”
楊德利懵逼,“為啥?”
表弟說吏部就是個坑人的地方,沒事別去。
官員說道:“去不去?”
“去!”楊德利慫了。
隨后他一路去了吏部。
“可是戶部的楊德利?”一個小吏接待了他。
“是。”
這里可是管官帽子的地方,楊德利很是緊張,都覺得尿急了。
小吏打量著他,笑道:“你來過吏部?”
“沒。”楊德利越發的緊張了。
小吏見過了那等來吏部就緊張的人,特別是銓選的官員,見到小吏就賠笑,見到官員就低頭…
楊德利只是緊張,真的很不錯了。
楊德利記得表弟說過,吏部咱們有人。
既然有人,那管逑。
所以楊德利隨后很是放松。
小吏帶著他進去,晚些在一間值房外止步,回身笑道:“某叫做唐富城。”
你給我說名字干啥?
楊德利覺得這人不對勁,表弟說過,但凡沒把握的人事,要么不說話,要么就實話實說。
呵呵!
他就呵呵一笑。
“崔郎中。”
唐富城低聲道。
“進來。”里面傳來了楊德利有些熟悉的聲音。
這是誰呢?
小吏推門進去。
楊德利跟在后面。
“見過崔郎中。”唐富城行禮,“這便是楊德利,戶部那邊說準備讓他任職主事,吏部這邊要過一道。”
這個程序和科舉過關的考生過一道差不多,吏部需要考察你的言行德行。
楊德利看著這位崔郎中,覺得…長安城真的很小啊!
這不就是去家里蹭了好幾次飯的崔建嗎?
崔郎中頷首,“此事不該某來查驗吧?”
唐富城說道:“員外郎沒在。”
崔郎中這才點頭,“如此某就看看。”
他仔細看看楊德利,隨后問了他的基本情況。
——老賈家啥情況你難道不知道?
楊德利覺得懵。
“崔郎中!”
外面有人進來,笑道:“先前某有事,這便耽誤了公事。這是來吏部銓選的楊德利吧?跟某走。”
楊德利應了,可崔郎中卻淡淡的道:“某已經開始了。”
來人愕然,尷尬的道:“這不好吧。”
崔郎中冷冰冰的道:“某覺著好,你以為呢?”
來人干笑道:“要不,某尋尚書說說?”
崔郎中指著門外,“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