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小丫頭候在姑娘身后,低眉垂首,恭恭敬敬。
眼前這位氣質脫俗的女子,是能讓全京城男人心花怒放的晴藍姑娘,遠觀都不可求,哪想過可像今日這般近在眼前?
論拿捏女人,那些滿嘴流油的貴胄巨賈都比不得他。
金,她不缺。
云方生踱著步子走向晴藍姑娘,與她和丫頭們保持約莫一臂的距離,薄唇勾到剛剛好的弧度,禮貌笑道,“天氣炎熱,不若歇息片刻,小生已為姑娘們準備了茶水。”
說著,身子微微挪轉,示意茶桌的方向。
古樸茶桌,簡而不俗,上面擺著三個瓷白小碗,正騰騰冒著熱氣。
頭戴帷帽的姑娘不動,二位丫頭自然也不敢動。
見狀,云方生始終維持著請的姿勢,垂著眼皮,默默觀察著動靜。
片刻。
“有勞先生。”
聲如鶯燕,清脆婉轉。不愧是能勾人心魂的喉。
姑娘穿得素凈,走到茶桌跟前,將帷帽低垂著的薄絹挽到身側,落座。
“清香。”姑娘微微掀開面簾,將茶碗端至鼻間輕嗅,“先生用得可是荷葉?”
“沒有昂貴的茶葉,還請貴客莫怪。”云方生試探性的說了句,看晴藍姑娘沒什么反應,繼續道,“此茶用得是中原的荷,將半張荷葉剪碎后放入水中煮開,加少許紅果和綿糖,即好時撒上幾顆桂花。”
“別致。”
說著,又將茶碗放至鼻間晃了晃,清新撲鼻。
“茶涼透了可就不好喝了。”云方生微笑看向站在帷帽姑娘兩邊的小丫頭道。
兩個小丫頭聞聲不動。
“先生一番美意,別辜負。”
聽得姑娘發話,兩個小丫頭相對而視,這才上前一步,有些拘謹的說道,“小姐,奴婢失禮了。”
細微之處見真章。
小姐舉止高雅,足見其修養,全然不像尋常行走風塵的女子。身旁兩位丫鬟待人不矜不伐,待主不短禮儀,也絕不是花樓里能調教出的普通婢子。
云方生眉頭微不可察的聳動,他似乎發現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難怪豪擲萬金也得不到姑娘青睞。
“先生,您也坐。”
“不敢。”
“何來不敢。”帷帽姑娘語氣平淡,“先生既稱小女子為客,焉有主不陪之禮。”
話畢,漾著一聲似有若無的淺笑。
此言深得他心,此笑非她莫有。
一時之間,云方生心神滌蕩。好似一只毛毛蟲悄然爬進他的心房,爬得他心癢。
短愣片刻,云方生轉身取一枚空茶碗,一邊暗自思量。
如晴藍姑娘這般的女子,眼界開闊,對世俗之物自是不喜,荷葉茶就是個例子。那么,他要怎樣才能得她青睞?
帶著三分忖度落座,先前敲門詢問的丫頭起身,手執茶壺欲為其添茶。
“可使不得。”
“小姐說,此為人情往來,有來才有往。”待解釋完,小丫頭向前挪了幾步,為云方生滿上茶。
“先生當真是個妙人,小女子孤身在外,已經許多年沒有喝過家鄉的茶。”
云方生沒作聲,將茶碗端到嘴邊,輕輕吹著杯沿,反復幾次后啜飲。
苦澀,即便有桂花和綿糖也掩蓋不去的苦澀。
“小生的家鄉是南部的小漁村,夏日最是炎熱,最喜烹上一鍋荷葉湯解暑。”
話落,聽聞一側的小丫頭發出細碎淺笑,云方生放下茶杯,拱手笑道,“家境貧窮,以鍋煮茶,讓姑娘們見笑。”
云方生心想,這幾位女子身落紅塵卻不知疾苦。若想得晴藍姑娘青睞,得做些獨樹一幟、區別于尋常嫖客之事。
茶歇過后,帷帽女子走到展各色布匹前,在幾個素凈紋樣間來回踱步。
月白色玉蘭花團、淺杏色的寶相花團、素白的祥云暗紋…
雅是雅,就是素凈過頭了,看著寡淡。
看她猶豫不決的樣子,想是過去沒有親自挑選過衣料,自然更不懂之后的流程。
云方生站在一旁,不可查覺的露出笑容。
金,晴藍姑娘不缺。晴藍姑娘缺的是個能知她懂她的人。而這個,云方生最擅長。
“姑娘平日總是一身素凈,何不嘗試些新的顏色紋樣?”說著,云方生走到另一區,盡是些花團錦簇的夸張紋樣,顏色雖談不上大紅大紫,個個也是奪目。
沒等帷帽姑娘發話,小丫頭已經生出慍怒,“我家小姐才看不上這等艷麗俗貨!”
“艷麗與素凈相對,都是對顏色和紋樣的描述,可沒有俗雅之分。”云方生說得無意,帷帽姑娘確實挺進了心。
“不知先生有何建議。”
“平日來店里的客人都稱小生掌柜,唯有姑娘尊稱先生,既如此小生斗膽多言幾句。這衣裳只要能將姑娘的美襯托出來,那不管是何顏色、紋樣便都是好的。”
云方生將鋪在上面的幾塊料子挪開,細細翻找著各色紋樣。
“看衣識人,衣著太簡樸素凈的無非兩種。其一,家境貧寒。其二,郁郁寡歡。”
“先生話里有話。”
“呵,豈敢。”
云方生挑了幾塊亮麗但不艷麗的顏色的布匹,“姑娘膚白,穿什么都好看。”
緋色,五瓣小花繡樣,靚麗奪目卻又不庸俗,令人耳目一新,又透著幾分年輕氣。
帷帽姑娘接過布匹,“這是南方的錦?”
云方生點頭,“姑娘博學。”
帷帽姑娘細細撫摸錦緞,一寸一寸的,心底似乎有些惆悵。
“人活世間,都難,偶爾也得換換心情。”見狀,云方生覺得自己該做些什么。
“小生這有幾則趣事兒,倒是能與姑娘說道說道。”
“先生請說。”波瀾不驚的語氣里透著一絲絲期待。
“京城南郊有處名為塘溪的小鎮,水草豐盈,被譽為米糧之鄉。
小生這云海樓的生意,在剛做起來時困難得很,紋樣制式與傳統不同,京內權貴都瞧不上。
為了生計,小生尋了車夫和幾個孩童,讓他們穿上店里的衣裳,每日陪著小生滿城轉。”
“倒是個不錯的法子,后來呢,店里生意可是好些?”
“哪能一帆風順!”云方生輕輕嘆了口氣,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茶水在口中打轉了一圈才入喉。
是真的苦。
“付完工錢后,連飯都沒得吃。可生意還是得做,京內若是無人光顧,就只能放眼別處。不瞞姑娘,最窮困潦倒時,險些將云海樓盤出去。”
“所幸先生堅持了下來。”
“是啊,真是萬幸,否則又怎會結識各位有緣人。”
云方生意有所指的看了晴藍一眼,隨即挪開目光,舉起茶碗佯裝。
帷帽姑娘全都看在眼里,沒有點破,“倒是不知先生剛才提及的趣事兒是?”
“車夫走了,孩童也走了,就剩小生和一輛車。自那以后,小生尋了幾根結實木枝,綁在車上,將縫制好的衣裳掛在上頭,順便帶著各色布匹四處跑蕩。
京外民風淳樸,沒有那么多規矩,無所謂是否打破傳統。
小生第一個路過的縣鎮,便是塘溪縣。
從京城一路南下,到塘溪已經是三天后,官道旁的驛站倒是可以稍作歇息,卻不便梳洗。當時不曾料想會離開多日,只有身上一件衣裳。多日下來,風吹日曬,都臭了。”
說著,云方生特地將袖子放在鼻間嗅了幾下,重現當日畫面。
見狀,帷帽姑娘和兩個丫頭跟著輕笑。
“小生雖是半路出家,先前好歹是個書生,受不得滿身臭汗。情急之下…”
說到這里,云方生聲音漸小,不好意思的掩面,“便隨手挑了一件掛在木枝上的衣裳穿在身上。”
“這有什么的呀。”
氣氛和樂,兩個小丫頭也沒有剛開始那么拘謹,站在其中一側的丫頭不明所以,小聲嘀咕著。
“藍藍真是笨。”另一側的丫頭用手捂著嘴,用氣聲說道,“你不看看先生這云海樓賣的都是什么衣裳?”
“衣裳就是衣裳,還有什么…”
見她們小姐沒出聲,兩人心知調笑幾句已被默許。被喚為藍藍的丫頭聽話看著掛滿衣裳的墻面,恍然大悟。
“是說,先生當年…”
“對呀對呀,藍藍真笨。”
“噗”,剛要笑出聲,藍藍急忙抿嘴收聲,將笑憋了回去。
倒是她們小姐十分淡定的道了倆字,“別致。”
“都是為了生活。”云方生不以為然,繼續往下講。
“若是尋常女子穿,或許還沒這么大的反響。當日小生困極餓極,看著一家像是食肆的店就進去了。為了避人耳目,尋了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當時店里還有幾位食客,有一桌人的穿著看著十分闊綽,就是唯一的女子一身金貴,卻滿面愁容。”
說到此處,帷帽姑娘端著茶碗的手不由動了一下。
“小生只是路經那里,吃飽后就要走的。誰知離店時,身后傳來一陣爆笑。小生想著,興許是因為這身衣裳,讓人家見笑,便沒當回事。
誰知沒出店門,便被人叫住,將小生姓甚名誰,家住何處的信息一概問了去。”
“難道是那家小姐看上先生了!”藍藍笑嘻嘻附和著。
云方生笑著丫頭,“一面之緣,哪能。長這么大,頭一回碰上如此烏龍,直到隔日回了京,站在云海樓前,掂著手中極具分量的銀兩,才想起帶過去的那一車衣裳全被那桌人買走了。”
“哎,買走了,那位小姐嗎?”另一位丫頭好奇,忍不住問著。
“許久之后才知道那桌人家住京城,在京城算得上一號人物。只是有傳聞男主人成名前做了不少惡事,名聲惡劣。
那位女子便是他的夫人,兩人成婚多年,始終膝下無子。有人說是男主人損陰德,不可能有后。
兩人起初不在意,在接連失去幾個孩子后,不得不信邪。自那以后女主人就郁郁寡歡。”
“所以,先生的出現,倒是救了那位夫人?”
“救不敢當,倒是那位夫人救了在下。有了那筆銀兩,短期內的生活是不用發愁。小生不敢放松,錢財終有盡,還是得找些活計。本還在猶豫是否將云海樓遷至郊外小鎮時,生意逐漸好了起來。”
“而后,有了如今的云海樓。”
“正是。”
“夫人是先生的貴人,不過這與您說的趣事兒似乎沒什么關系。”
“呵,被姑娘看穿了。從姑娘進店以來一直沉默寡言,小生斗膽做了些多余之事,希望可緩解您心底的幾分郁堵。”
捏著茶碗的手,再次動了一下。
“嗯,多謝先生美意。勞您包好布匹,您選的那幾塊衣料,我都要了。”
說著,轉頭看向門外,接近晌午。
“敢問姑娘府上可有裁縫?”
“嗯?”
“店中所有布匹的色澤紋樣皆是由小生親手設計,若您手上沒有合適裁縫,不若由小生親自為您量體裁衣,這本也是云海樓的生意。”
“您這不僅賣布匹和成衣,還能專門量體訂做?”小丫頭瞪大眼睛指著滿墻的衣裳問道,“這些莫不是出自先生之手?”
聞言,云方生得意點頭。
證明自己與眾不同的下一步,就是凸顯優勢。
帷帽姑娘已經起身走到門口,腳步微頓,似是在權衡著什么。
“時候不早了,既然是先生為小女子選好的料子,衣裳自然也該由先生親手來。至于這量體,怕是要隔幾日。”
本拉近的距離,不知為何又悄然遠去。
云方生心底的毛毛蟲又開始爬行,爬得他奇癢無比。他知道此事若不定死,極有可能就是最后一面。
“不知姑娘何時方便,小店提前為您空出時間。”
帷帽姑娘語塞,難以定奪。頓了片刻,隔著面簾莞爾道,“屆時,再由晴兒傳話。”
說罷,三個女子離開云海樓。
畫面停止轉動——
凌若掐著眉心,感到頭痛。
她終于知曉巧言令色的可怕,明明花言巧語卻不露痕跡。如此手段,何止是小玉,那位閱男人無數的晴藍姑娘不也中了招?
說著,斜瞥了羅肆至一眼,“師侄,你覺得在這段記憶里,云方生何時最快樂?”
羅肆至并未回答,看著迎風立在屋頂的凌若,神情有些復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