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若與玉郎君兩人在中心巨湖的不遠處打坐調息,以應對這不知何時才來的夜色。
不料沒過多久,從上空落下了細密的雨滴。
少女以袖遮面,抬眸向上望: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
“真是奇怪。”
聽到少女呢喃,紅衣男子不知從哪變出一把油紙傘遞給凌若,慢聲聞道,“怎了?”
“在我記憶中,冥島百八十年也不曾下過一場雨,真不知今日是何故?”
第一反應仍舊是寄時族,除卻操控這個外圍的迷霧流動外,也決定著島上的天氣。
冥島說大也大,承載八個柱族的萬千世代;說小也小,只是神魔大陸上的一枚碎片,或者其中一塊附屬。
“下雨好。”
聞聲,凌若轉身看去,這位紫陽真人有傘不用,正痛快的站在空地暢快的淋著“雨”。
“紫陽真人這副模樣,可真是像極了我的小時候。”少女輕笑,轉著手中的油紙傘回憶道,“想當初第一次見到雨時,也是這樣一直站在雨中。”
“這個島太濕潤了,有時候我甚至以為自己就生活在水里面。”
“噢?小友的這個想法著實有趣。或許這個世間,本就是顛倒的。天為地,地為天,草木有情,實為主宰。眾生螻蟻,夾縫求生。”
如此說來,似乎是這樣。
人必須要進食、休息再繁衍,在天災人禍面前極其脆弱。
草木則不然,你來或不來,它們都在那里,不用被特地喂養,便可輕易活有萬年。即便面臨大災大難,也不至寸草不生。
但凡留一粒草籽,來年便可盎然重生。
與人族相比,它們才是常世的王者。
凌若點頭稱是,不過剛才有個詞對她而言非常刺耳——顛倒。
不覺想起滄溟里,在進入魔域界門之前,烏金扇給的提示便是這兩個字。
少女不禁猜想,若是冥島也倒過來,是不是就再也不用擔心島體終有一日會沉?
不記得從何時開始,冥島將會永沉東海的消息傳遍島民之間。她曾暗自探查過,連消息的散播源頭都找不到。
可是如果真的顛倒過來,就不是沉沒與否的問題,而是會徹底掉下去…屆時,冥島之上終日陰雨,島民沒有陸地可走,全都踏在云朵上、流動的氣息間。
如此想著,既向往,又恐懼。
嗯,少女忽然陷入沉思,覺得還是不要顛倒過來,維持現狀的好。
“玉郎君。”
“嗯?”
一個人胡思亂想不夠過癮,決定將玉郎君也拉下水。
于是從百無聊賴的沒話找話開始,“我一直好奇紫陽真人為何不穿紫色?”
話音剛落,凌若便立即轉頭盯著他,對于玉郎君面對愚蠢問題的反應,她一絲都不想錯過。
不料,對方卻是一副追憶往昔的神情。
細細思忖過后,才慢條斯理的回答道,“與那個人初遇時,穿的便是紅色。”
“哦?”是往事秘辛的氣息,少女的內心在雀躍、在狂舞!
她這喜聽軼聞的性子早在常世時,便已培養到爐火純青。不僅如此,事情的對象還是她一直好奇的人。
于是一邊轉著傘,一邊從低垂的傘尖縫隙間偷瞄,“那人是廣真前輩?”
玉郎君身形一頓,臉上原本淡定自若的神情忽然崩陷,看著沒有平日自然。
他若有所思的看向身旁這位夢魂族的未來繼任者——凌厲冷艷,穿著那般端莊。可這副軀殼里偏偏裝滿好奇心,跟總角孩童無甚兩樣。
不管如何作答都不合適,無奈的搖頭道,“該走了。”
然而這個反應在凌若的解讀下。卻被賦予另一層含義。來到常世和各色人等交流后,她學到了一個真理:
很多時候,沉默也是回答。
轉移話題,同理。
凌若在心中竊笑,沒有繼續追問。因為她想知道的,已經有了答案。
“好。”少女點點頭,從廣袖中抽出幾道隱身符遞給他。“有備無患,順便比比看,到底是我的符厲害,還是契家的符厲害。”
想起今日在契府門前看到的紙片傀儡,活靈活現猶如真人。以及貼滿黃符的門墻,活脫脫一幢被封印的鬼屋,光是站在前面,心里就有些犯怵。
實在是難以想象契家竟是那副模樣。
小時性子內向又冷淡,與誰都不愛走動。
不過契家一族與全冥島居民息息相關,說是完全沒交集,那是不可能的。
然而談及契約一事,凌若心中存有許多疑惑。
魂玉之名,是以冥島人之神魂寄住其中為由而命名,從生命誕生的那一刻起,此玉便與命定的嬰孩完成捆綁,自此共生同滅。
又如何來契約一說?
她總覺得先前對契家的能力有所誤解,就像爾冬所屬的寄時族,看似無用,卻存在于每一處角落。
難不成是契約獸?小雪還真不是她的契約獸。
想起,小時候是綁過一只螃蟹的。
它長得與普通的螃蟹沒什么區別,只是通體發紅,兒時的她第一眼瞧過去,還以為能吃。
想也不想的就上手抓,不料指尖被夾破,鮮血殷殷,就這樣莫名其妙的建立契約。
若非如此,她還不知與自己建立契約的方式是血液。因為每個人都是不同的,凌若的方式是最常見的一種。
“放我走吧…”
當年聽到小螃蟹的請求,心時不時在滴血。
跟小螃蟹也玩不到一起去,最后對方主動要求放它離開。
小凌若冷漠久了,難得多一玩伴卻被嫌棄,解除契約關系后,頭也不回的返到夢魂族府。
現在想來,還是應該感謝那只螃蟹,若不是它執意要走,現在凌若還在為它下海去抓小蝦米。
與其說小螃蟹是凌若的第一個契約獸,不如說凌若誤打誤撞的給小螃蟹當了契約獸。
幸虧年少的兩位,誰也不知。
以此來看,小雪的認主方式與冥島大有不同,足以說明它不是契約獸。
緣何小雪的一抹神魂需要借助凌若的魂玉調養,這件事在她的心中隱約有了答案。
只是其他尚未想明白的事,仍舊不少。
諸如契約和魂玉的關系,以及契約與滿屋子符咒和不斷召喚的紙片傀儡的關系,想破頭也無法聯想在一起。
是錯覺嗎,重返冥島后,許多事都變得莫名其妙。
還是說過去的自己并沒有留心到?
等她回過神時,已經在隱身符的效果下,和玉郎君繞到契府西角側門的墻根下。
隱身符有一個缺點,始終者彼此看不到位置,需要借助身上的氣息猜測方位再一起行動。
這對其他人而言,絕對是難于上青天。但是對凌若而言,簡直就像是專門為她設計的結界一般。
因為,早在海寧縣時和城隍老爺修習了感知之法。
別人認為的困難,在她眼里都不是事。
于是朝著玉郎君的靈氣團詢問道,“走?”
“走!”
“怎么走?”
“該怎么走就怎么走。”
“那是怎么走…”
說話真是太累了,沒想到這么幾個字竟然還能有問有答的持續。少女沒了耐心,決定終結話題,便主動提議道,“我用輕功翻上去,屋頂上俯瞰整個契府,到時必然能快速找到族長所在。”
但是有一個問題,她根本不知道契家族長是何樣貌。
這回與她小時太過冷漠無關,而是重返冥島前的記憶交融出了點問題,島上許多人的臉都變得模糊。
或許還需要時間,她如此安慰著自己。
至于確認族長的辦法有很多,有一個最明顯的方法,就是看他的衣服制式。
在這一點上,凌若決定收回之前說“厭惡冥島萬世不變”這句話,若非長久保留習慣和制式,她又怎么能在忘記面容的前提下,找出關鍵的人。
這一次,她必須感謝“墨守成規”的冥島。
“哦?看來這一趟常世沒白走。”
又是這副口氣,聽多了有點招煩。而且玉郎君意有所指,感覺裝傻充愣不能蒙混過關。于是臉上不由帶起三分羞赧。
也罷,反正不管現在是何模樣,有隱身符的效果在,誰也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包括自己。
“呼,契家探查邂逅族長之行,開始!”少女自顧自的說了一句,一個躍身輕易的翻上屋頂。
站在屋頂高處俯瞰,更覺契府內有貓膩。
冥島人都是長生人,出現多世代同堂不足為奇。
在常世,三世同堂表示健康安樂。偶有四世同堂,更是人間稀有。然而在冥島,有個十世同堂也不足為奇。
因此,八大柱族的府邸比常世最氣派的九進四重還要大的多。
走在外面往里看,絕不會想到契府的占地竟是如此浩大。
但是讓凌若有所感慨的,卻是俯瞰時看到的猶如迷陣的布局。配上每一進院落門墻的黃符,看著玄乎其玄。
宅院內設有陣法,在和黃符的配合下,無法讓凌若將內部看個一清二楚。
“破陣的事,怕是要勞駕玉郎君了。”
凌若客氣的將重任合理拋給對方。可惜,人家并未買賬。
“小友急昏了頭,若是破陣豈非打草驚蛇?”
是哦,的確如此。
契家就像是早就料到今日會有人來偷窺一般,里三層外三層把府邸貼的密不透風,完全阻礙來人的視線。
凌若深深嘆了口氣,“那怎么辦,難不成一個房間一個房間的找?”
“太慢。”
“那不如真人說個法子?”雖說是詢問的口氣,凌若卻在心中打定主意要親自下去看看。
仗著有隱身符不會顯形,又能以感知之法進入幻想空間后,隨時看到周遭的靈能流動,她完全不用擔心會有意外發生。
按照常世的住宅分布,先飛檐走壁到契家正中央的屋頂,再從那上面跳下去探查一番,估摸用不了多長時間,就能找到族長起居之地。
幸虧冥島柱的位置是固定的,分別位于八個柱族府邸的邊角處。
否則她真的沒有把握途徑柱子時,隱身符不被識別出來。
如此想著,輕盈的躍身,疾風一般奔到中央。每個門廳之外都站著熟悉的身影,是之前見到的紙片傀儡。
凌若注意到一個細節,院落中央竟然沒有陣法。
如此特殊之地,是否意味著…
“咳,恐怕要親自下去看看了。”如此作想的瞬間,身子已經躍下。
然而,在剛落地的瞬間,她卻被包圍了。
是的,明明有隱身符加持,躍身而下的瞬間,幾個熟悉的紙片傀儡蜂擁而至,霎時間便將她緊緊圍堵。
完全搞不懂是什么情況,更沒有時間去思考,第一反應就是想問玉郎君該怎么辦?
可是等她轉身環視一圈,根本沒有在幻象空間內看到玉郎君的靈息。
如果不是顧及形象,凌若此刻只想仰天長嘯:出師不利、眾叛親離啊!
被一群“人”圍堵的凌若,切身的體悟到何為弱小、可憐、無助。
如今已是百口莫辯,無論她怎么說,大概也沒人相信折騰這么半天竟然只是為了見族長。
而她,作為夢魂族繼任者,身份尊貴異常。半夜翻墻此種行為實在與她格格不入,重點是竟被抓了現行。
少女已經預想到今夜之事,直接包辦其他七柱族茶余飯后的所有談資。
悔啊,悔得腸子都青了。當時為何沒有掂量掂量再行動呢。
若是在常世,夜半、翻墻皆是偷雞摸狗的舉動。在冥島,則是聞所未聞。
與過往相比,少女已經變得很能豁的出去。但到底上還是之前的軀殼,發自內心的冷傲依舊在。
凌若不希望原本簡單的事情變得復雜。
但是過了今晚,此等勁爆消息,必然不脛而走。各家交好,小小冥島出任何事根本瞞不住。
如今之際,想方設法脫身才是正經事。
若是有人幫襯,或許還能方便不少。然而…少女身旁空空如也,玉郎君早不知在何時就已經消失了。
眼下這幅畫面,莫名的熟悉。
不覺想起昔日與師父在骯雅洞大戰黑牙大王前夕,自己忽然被拋下的凄涼場景。
如今,歷史重演、畫面再現。
堂堂紫陽真人竟然狠心丟下同行戰友,凌若在心中無限哀嚎。
“玉郎君啊玉郎君,你最好是正在想辦法救我出去,否則…我就算做鬼下了地府,也定然在投胎前先找廣真前輩,告知堂堂紫陽真人的卑劣人品,警告他生生世世都不要來尋你!”
不過這些話也只是在心中想想,不能真的說出口。
再者,冥島人縱是死了,也不入輪回。
說著,少女不由攥緊拳頭。看著眼前的傀儡,想到一個簡單又粗暴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