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現下要進宮?”許明意心中微驚,她對那層層宮墻的存在頗覺不安心,仿佛一旦走了進去便會被束住手腳,生死安危不能由己,祖父就這么過去,是否有些太過冒險?
“放心,祖父有把握。”鎮國公看著孫女,笑著道:“在家中安心等祖父回來一同晚飯。”
許明意猶豫一瞬后,輕一點頭。
祖父不像是被怒氣沖昏頭腦的模樣,想來是已有安排。
經歷了這么多事,她相信祖父的能力,尤其還有燕王同祖父相商過。
但見老人轉身出了前廳的背影較之往常單薄了太多,她又突然忍不住追了出去。
“祖父——”
看著追上來的女孩子,鎮國公眼里始終含笑。
“…”許明意湊在老人耳邊低聲說了一句話。
鎮國公十分驚訝,而驚訝之后,面上便皆是欣慰之色了——嗯,不愧是他家昭昭,干得漂亮!
“還有一件事…祖父可將那越培也一并帶回城中了?此人可還活著?”
祖父既是選擇留著此人,途中想也不會動手,但對方會不會伺機自盡卻是說不好——
鎮國公點頭:“押回來了,活的。”
說來他當時留下這人一條性命,卻沒想到對方能茍活到回京之日,按說皇帝交待的差事沒辦成,還出了這么大的岔子,換作旁人縱是出于恐懼怕也會選擇自盡了事,給自己一個痛快了,哪里還敢留著命回京城?
一時間他倒說不好此人究竟是太慫還是太有種。
但對方是死是活,對他的計劃都沒有什么影響,否則生與死也輪不到對方自己來決定了。
許明意心下卻又肯定了幾分。
明知回京后會面臨可怕的后果,依舊還是活著回來了…
是覺得京中尚且有人能幫自己活命嗎?
而活人總比死人有用——
“那祖父一切當心。”許明意未再有耽擱多問其它。
鎮國公點頭:“晚間咱們好好吃頓飯…”說著,正要走時,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低聲問:“對了,吳家那小子現下可還在京中?”
“在的。”
鎮國公眼中浮現出笑意,這小子是真不錯,言出必行,說留在京中護著他孫女,就一直護到現下——吳竣那老家伙想必沒少催人回寧陽,嘿,精心養大的孫子不聽使喚了,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想到這一點,老爺子心情頗好,笑著道:“既是沒走,便叫人一同來家中吃頓飯!但記著要悄悄地來。”
許明意眨了眨眼睛。
祖父要讓吳恙來家中吃飯?
且是祖父回京后的第一頓飯——
她心下有所思索,點頭應了下來。
鎮國公這才帶著一行士兵而去。
崔氏這時從廳中走了出來,母女二人邊說著話邊往內院走著。
許明意回到熹園,正欲使了阿珠去雪聲茶樓傳句話時,卻不成想吳恙卻先一步找來了。
這兩日,小七是一直守在鎮國公府附近的,自然也將今日李吉等人登門之事看在了眼中,意識到恐有事情發生,遂趕忙報給了自家公子聽。
許明意是從后門悄悄溜出去的。
吳恙就等在鎮國公府后不遠處的一條窄巷中。
巷中陰涼,其中一面爬著藤蔓,其葉密密,正是青黃相接斑斕之時。
身形挺拔頎長的如玉少年站在那面墻下,聽得輕盈腳步聲傳來,遂舉目看過去。
女孩子提著淺藕色細綢裙,繡鞋踩在尚存雨水的青磚上,步伐輕快。
見著她,少年眉間神色微松,往前走了幾步。
“我聽小七說今日有宮人登門?”
許明意向他點頭,她便知道他定是聽到了消息,否則依他沉穩妥當的作風,怎也不至于就這么跑來找她。
宮中的來意,她自也沒道理瞞著他:“皇帝叫人來傳旨,意在賜封我進宮為妃。”
吳恙縱然有所預料,然而待當真聽得這一句,還是當即皺了眉,眼神與語氣俱是一瞬間冷了下來:“竟敢動這份心思,他果真還是嫌命太長了——”
許明意倒少見他這般神態,不由又想到了夢中他提劍闖皇帝寢宮的一幕,她下意識地伸出手去,輕輕抓住他一只手腕,語氣堅定地道:“你放心,我是不會改嫁的,自也不會接下這道荒謬的旨意。”
改…嫁?
少年神色一凝,有些怔怔地看著她。
她這話中之意…是認定了要嫁給他嗎?
且這欲叫他安心的語氣,聽起來倒更像是“你放心,我是不會不要你的”…
思及此,少年耳根微熱,嘴角不受控制地彎起,一剎那間,眉眼間如冰雪消融,冷意盡除。
許明意也后知后覺地意識到“改嫁”之說實在有些不大貼切,畢竟也還沒嫁沒定親…但也未再去改口了,反正她的確是想嫁他的,這心思沒什么好閃躲隱藏、甚至是待來日故作推拒以顯得自己足夠矜持高貴的。
她亦不覺得羞赧,依舊握著他手腕,粲然笑意大大方方地掛在臉上:“對了,我祖父已經回來了。”
“我方才已聽說了。”吳恙略略回神:“國公身體如何?”
“看起來尚可,還未來得及細細診看,但想來少不得要再精心調養一段時日。”
吳恙點頭,只要人平安,調養之事便都是小事了。
“祖父還邀你晚間去我家中用飯,我正要叫人給你傳信——你晚間是否得空?”
吳恙一怔之后,連忙點頭。
自然得空。
必須得空!
“那我現在便先回去準備一番——”
第一次正式登門,自是不能隨隨便便,以免叫未來岳家覺得他不夠重視。
“不必不必。”許明意連忙道:“不必拘泥那些禮數,祖父特意交待了需得悄悄地去,所以必是不能走正門了。”
吳恙:…?
為何有種妾室被抬進門需走側門的感覺?
但女孩子接下來的話卻叫他打消了這個想法。
“側門與后門應當也是不行的…”許明意思索著道:“近日有宮中眼線在暗中盯著我們鎮國公府,到時我先叫阿珠探一探,尋一處無人留意的后墻,好叫你悄悄翻進去…你看這樣可還妥當?”
吳恙默然了片刻后:“…很是妥當。”
國公能叫他進門,便是對他的肯定。
常言道,做人要懂得惜福,他不是那種不識抬舉的人。
只是,第一次登門拜訪,便是翻墻而入…
他倒還從未翻過鎮國公府的墻,也從未想過要翻,但此次乃是被主家邀請的…因此,應也不算太過失禮冒犯吧?
見他神色,許明意莫名有些想笑,也是覺得這邀人作客的方式頗為奇異。
“國公此番回京,可是有什么別的打算?”吳恙的注意力很快回到了真正的正事之上。
若國公當真下定決心要同皇帝撕破臉,便也不必在意他登門之舉會引皇上揣度了——國公一貫至情至性,這般安排,倒像是有什么別的計劃,故而才會謹慎至此。
“我也覺得祖父有所打算。”許明意道:“且他進宮去了。”
“進宮?”吳恙眼神微變:“國公為何此時進宮?”
皇帝如今最忌諱的便是國公回京之事,毒殺詭計未成,此時待國公必是又恨又懼,難保不會做出對國公不利之事——
既已在東元城同王爺見了面,必已有所安排,按說國公已不必再同皇帝碰面,拿自身安危去冒險。
“祖父是帶了那道賜封圣旨過去的,但并非是沖動行事,至于其中真正的用意,待晚間祖父回來之后便也就能知道了。”
吳恙點了頭,卻仍覺不放心:“是否有些冒險?”
“如今兵符還未到手,皇帝有所忌憚,定不敢輕舉妄動。”許明意思忖著道:“祖父既選擇進宮,想來也不會過于激怒皇帝。”
但卻難保皇帝不會發瘋失去理智…
所以,她才同祖父說了那句話——
“我告訴了祖父,皇帝如今已中了毒而不自知,若想活命拿到解藥,便不可傷我祖父分毫。”
這也算是一個危急時刻足以保命的籌碼了,畢竟關乎的可是狗皇帝自己的性命,越自私的人越是惜命。
吳恙卻聽得心生疑惑:“中毒?”
是拿來詐皇帝的假話,還是真有其事?
許明意這才記起此事還未同他說過:“是我借國師之手在丹藥中下的毒,先前著急祖父之事,便忘了同你說了。”
聽著女孩子這仿佛是在說今日天色如何一般的隨意語氣,吳恙只覺得怎么也無法同暗中給一國之君下毒這種大事聯系在一起…
他家昭昭…果真是個很擅長一聲不吭便將大事給做了的人物。
為了足夠相配,他亦只能壓下心中起伏,波瀾不驚地道:“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確是個好辦法。”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嗎?
許明意覺得倒也不是這回事。
早在確定祖父中毒之前,她便想過要給狗皇帝下毒了,只是一直未敢輕舉妄動,也沒尋到合適的機會。
直到后來得知了皇帝身邊確實有高人在,而那高人是喬必應——在確定喬必應不會插手之后,她才沒了遲疑。
所以,無關其人之道不其人之道,也沒那么多講究,她就是想毒死皇帝罷了。
只是為了保證不被察覺到異樣,以免被太醫識破,一切都需再三小心,講求的是一個細水長流——
若是尋常人服下,或要那么一年兩載方會真正危及性命,但皇帝不一樣,他本就郁結于心,多思多怒,這便是對毒性發作最好的催助物。
而縱然皇帝疑心上了國師,已經暗中停服丹藥,但這些時日已有的毒性留在體內,也足夠他受用的了。
“若祖父今日不必用上這道保命符,你回頭便傳了密信給皇后娘娘,說不定在某個關頭能用得上——”
這便等同是將皇帝的性命捏在了手心里的。
聽著女孩子這仿佛是“好東西要大家一起分享”的交待,吳恙應了下來。
不過他還是有些放心不下國公。
“吳家在宮里也有些可用之人,我這便讓人送信過去,叫他們多加留意國公在宮中的情況,若有變故發生,也好及時得知,以便設法應對。”
聽得這個提議,許明意點了頭:“如此也好。”
多些準備總是好事。
二人低聲說著話,有日光斜斜灑入巷中,投下一縷縷剔透的金色。
禁宮門外,守衛得見一行身披烏甲之人策馬而來,為首者臨近禁宮外尚未有減緩速度之勢,不禁按了腰間長刀,做出戒備的姿態。
口中則喝道:“來者何人,禁宮門外,不可縱馬!”
然卻未得回應,視線中只見那為首之人騎馬逼近,眼看直到跟前方才勒馬,翻身而下間,身上披著的軟甲與腰間佩刀發出相擊之音。
看清來人面容,六名守衛皆大吃一驚——
“許將軍?!”
許將軍不是在東元,且病倒了嗎!
甚至有人言其已病逝于異鄉!
可現下…怎會突然出現在了此地!
眾人驚異間,紛紛收刀行禮。
視線掃過面前幾名侍衛,鎮國公開口道:“老夫要面見皇上。”
“是…”六人分讓至兩側。
鎮國公進宮面圣,歷來不需在禁宮外等候通傳。
然而老人剛邁出兩步,卻被最前面的兩名侍衛抬手攔了下來:“國公且慢…”
“怎么?老夫進不得這宮門嗎?”
“自非如此…”一名侍衛姿態恭謹,垂首伸出雙手掌心朝上:“還請將軍解下佩刀,由我等暫為看管。”
以往許將軍每每進宮無需提醒也皆會主動解下,今日莫非是忘了嗎?
然而卻聽老人定聲道:“先皇在時便曾立下規矩,老夫進宮不必卸兵刃——”
從前是他想卸。
而今他不想卸了,也無人有資格強迫。
眾侍衛聽得已是臉色各變,皆嗅出了不同尋常的氣氛。
“怎么,你們這是要攔著老夫嗎?”
“萬萬不敢!”為首侍衛壓下心頭震動,出列一步道:“小人替將軍引路——”
許將軍不必卸刀乃是先皇定下的規矩沒錯,但若當真由其佩刀入禁中,但凡有絲毫變故,他們都難辭其咎。
還需貼身跟隨,以防不測之事。
鎮國公不置可否,抬腳大步跨過朱漆門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