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
張家口的晉商通虜,這樣的大罪,抄家斬首流放,沒有人敢說什么,但揚州鹽商只是逃稅,就被抄家,于法不符,加上大明官員七成以上都是來自南方,人不親土親,對于太子在南直隸的嚴峻刑法,他們不能不說幾句話。
這一次,不再只有翰林院和國子監,連都察院也又有幾個御史按捺不住,上疏彈劾,但不是彈劾太子,而是彈劾駙馬都尉鞏永固和監餉御史馬嘉植。
明著彈劾他們兩人,暗地里卻是指著太子…
這些朝堂上的暗流,自然瞞不過朝中的明眼人。
而作為太子的耳目,京營軍情司,雖然撤出了京師,但并不表示他們對京師朝堂就漠不關心,相反,正因為退出,他們對京師的動態才更加在意,尤其是在太子離京的情況下,他們就更是要緊盯京師的一舉一動…
京師內城西南的一處秘密宅院。
一個灰衫長髯的中年人放下筆,將寫好的簡報拿起來,輕輕吹了幾口,吹干了濕墨,然后小心翼翼地卷成紙團,交給身邊的黑衣人:“交給鴿房,立刻去傳。”
“是。”
黑衣人雙手接了,急步退出。
中年人坐在椅子里,閉目沉思。
午后的陽光照著他的臉,雖然年紀并不是太大,但因為思慮過多,他臉上已經顯出皺紋,沉思之中,他微微地嘆息了一口,好像是有什么心事…
噔噔蹬。
腳步急促。
中年人睜開眼睛。
剛剛離開的黑衣人返了回來,手中捧著一個鴿房剛剛送到的小紙卷,呈到中年人:“掌柜的,剛剛送到的加急。”
中年人急忙接住了,小心的展開。
只看了一眼,他臉色就倏然大變。
京師內城燕春樓。
已經是深夜,但燕春樓依然是燈紅柳綠客人往來不絕。
后院小樓中。
腳步聲響一個罩著黑斗篷的客人推門而入。
房中的美人兒看見,臉上驚異:“你怎么來了?不是不讓你來了嗎?”
黑色斗篷不說話只是在桌子坐下來摘了斗篷帽子,自己倒茶水。
燭光照著他的臉。
正是蕭漢俊。
“錦衣衛盯著這里呢。”美人兒有點急走到窗邊看了看,雖然看不到人但她卻能知道錦衣衛一直都沒有離開,所以她不明白了,蕭郎為什么深夜來此,上次被駱養性闖入不是說好再不來這里嗎?
蕭漢俊卻不擔心,只慢慢將杯中的茶喝完。
“怎么了?”美人兒看他臉色不對。
蕭漢俊不回答。
“是教尊出事了嗎?”美人兒臉色一變。
蕭漢俊搖頭。
美人兒微微松口氣:“那你這是怎么了?你看你臉色,白的像是一張紙…”
“燕兒,你說,我殫精竭慮小心翼翼,為的是什么?”蕭漢俊忽然問。
美人兒懷疑的看他:“你今晚這是怎么了?失魂落魄的是李守錡要挾你了嗎?”
蕭漢俊搖頭:“沒,他敢要挾我就敢捅破天,他還沒這個膽子。”
美人兒這才放心在桌邊坐下玉手輕輕握住蕭漢俊的手安慰道:“當然是為了解救教中受苦受難的兄弟姐妹,讓他們不再為朝廷圍剿,可以堂堂正正的弘揚教義。另外,就是救出教尊…”
蕭漢俊嘆口氣:“但我怕是做不到了。”
“一定能做到!”美人兒看向蕭漢俊的眼神里,滿滿都是崇拜,鼓勵道:“你有能力…又有太子殿下的賞識,只要不為李守錡那些歹人所亂,堅持初心,等太子殿下回到京師,向他請罪坦白,妾以為,以太子殿下的仁德,或許不會繼續讓你掌管軍情司,但我聞香教從此不再東躲西藏,可以光明正大的傳教,或是有可能的,就算現在不能,以后等太子殿下登基了,也是可能的。”
蕭漢俊默了半晌,說道:“你想的太簡單了,太子殿下在有些事情上或許仁慈,但對有些事情,卻絕對殘酷,兩淮鹽運使和揚州那些鹽商的處置,你應該聽說了吧?”
美人兒點頭:“妾倒覺得,這反倒是太子的仁慈,殺一人救萬人,霹靂手段,菩薩心腸嘛。”
蕭漢俊搖頭:“婦人之見。你完全不了解一個帝王的心思…不過也許不重要了。”
“怎么了?”美人兒不解。
蕭漢俊抬頭看她:“燕兒,你說…如果有什么意外,太子殿下不在了,我該如何?”
美人兒笑了:“怎么可能?太子殿下怎么可能會不在?”
蕭漢俊不說話了,燭光照著他的臉,映著他的臉色越發陰沉和郁郁…
紫禁城。
乾清宮。
又是一天的黃昏,落日照在殿頂的琉璃黃瓦之上,映出一片光芒。
光芒之下,一個緋袍大太監,正提著袍角,沿著漢白玉道狂奔。
卻是東廠提督王德化。
侍衛都驚異,心說王祖宗今日怎么這般失態?是發生了什么大事了嗎?
殿中。
崇禎帝又在批閱奏疏。
“咳咳…”
雖然經過幾月的調養,崇禎帝的身子骨已經恢復了不少,但卻依然有點虛弱,咳嗽聲永遠伴隨,御醫開了方子,要崇禎帝安心調養,但崇禎帝怎能安心?內內外外的事情,都等著他呢,所以他依舊是一日不得閑,每日批閱奏疏到深夜。
湖廣的戰報,包括南直隸官員的奏疏,在御案上堆成山,崇禎帝每一章都仔細批閱。
太子在揚州殺丁魁楚,在南京殺總兵殺副將,又殺了方國安,殺的人頭滾滾,而從東廠的密報里,崇禎帝知道了太子在揚州查抄鹽商,差點釀成揚州民變的秘事,心中又是怒,又是恨,怒的是春哥兒太不走君王正道,卻好用旁門左道的心機,還有,這些殺伐抄家的惡事,交給臣子去做多好,身為儲君,何必擔這樣的惡名?朕的教誨,你怎么一點都沒有記住?你這般大膽,視朝廷法紀若無物,以后如何治理天下?你眼里還有沒有朕這個父皇?
恨的是,南直隸官場,竟然如此頹廢,被他委以重任的趙之龍和劉孔昭兩個勛貴,竟然都是如此的不堪重用。兩年過去了,南京軍務,竟然毫無改善。
因此,對太子在軍中的整飭,崇禎帝是贊同的。
隨后而來的兩百萬兩現銀,卻并不讓崇禎帝太喜,哼,故技重施,你這是堵我這個父皇的嘴來了。
朕就如此愛錢嗎?
愛恨之中,崇禎帝真恨不得將太子召回來。
當然了,只是心里的氣話。
崇禎帝心里清楚的很,太子既然出了京師,不得勝,是絕對不能回京,而湖廣的局勢,眼下也只有這個麒麟子才能罩住,不過等到湖廣平息,太子回京之后,他對太子肯定不能再像以前那般放松了。
朱慈烺,非是嚴管不可…
崇禎帝看著太子親寫的,收復武昌、準備殲敵于岳州的奏疏,心思卻有點飄遠…
噔噔蹬。
腳步聲響,一人急匆匆地走進殿中。
站在崇禎帝身后的王承恩微微皺眉,心說這是誰這般不懂規矩,腳步聲這般大,就不怕驚擾了圣駕嗎?
抬頭一去,卻是王德化。
崇禎帝也抬頭,見到是王德化,微微皺眉。
“陛下。”
王德化卻是滿頭是汗,雙手捧著一個急件:“錦衣衛湖廣急報!”
“拿上來!”聽到是湖廣急報,崇禎帝立刻放下了手中的奏疏。
王承恩從王德化手中接過,呈到崇禎帝面前。
崇禎帝打開看,第一眼,他臉上是喜色,因為急報里說,朝廷在羊樓鎮大破張獻忠,殲敵十萬,張獻忠數騎逃走,看到此,崇禎帝嘴角忍不住就露出了笑意,眼神激動,啊,我兒果然厲害,一戰就擊潰了獻賊,但看著看著,崇禎帝臉上的笑意,就變成了震驚,隨即,雙手微微地抖動了起來。
站在崇禎帝身后的王承恩見皇帝忽然面色大變,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惶恐的望向階下的王德化。
王德化低著頭,臉上的汗,一直在流。
顯然,急報的內容,他是知道的。
“這是真的?”看完后,崇禎帝抬頭看向王德化,他臉色煞白,咬著牙,一字一句的問。
王德化“噗通”跪倒:“奴婢也不敢確定。但奴婢派往湖廣的,都是最得力,最忠心的屬下,這等大事,想必他們絕不敢虛報。”
崇禎帝瞪大了眼睛,呼吸都變的急促了,呆愣了片刻,他忽然吼道:“朱國弼,陳奇瑜呢?…他們兩人的奏疏,為什么還不到?啊?他們在干什么?”
這一聲,好像是用盡了崇禎帝胸腹中的所有力量,就像是狂風卷過大殿,殿中所有人,都嚇的跪倒了。
王德化哭道:“他們兩人必是怕擔罪,所以不敢輕易上疏…”又道:“陛下不用擔心,殿下吉人天相,自會沒事的”
王承恩驚駭的抬頭,看向王德化,心說什么意思?難道是太子殿下出什么意外了嗎?
崇禎帝卻已經是猛地一拍御案,跳起來再次咆哮道:“鳳陽總督馬士英,承天巡撫宋一鶴呢,武昌岳州的官員呢,他們的奏疏,為什么也沒有到??他們為什么不報捷?為什么不說太子已經失蹤了三日?為什么?”
“快,給駱養性傳旨,令他立刻帶人出京,找尋太子!”
雷霆大怒。
整個紫禁城都在顫抖。
王承恩驚的快要暈過去了,太子失蹤,這可是天大的禍事啊,不過他腦子里有清明,直起身,對身邊的王德化道:“王德化,如此大事,你東廠可得查實清楚了啊。”
“已經去查了,現在就看兵部了…”王德化道。
“咳咳咳…”崇禎帝一口氣沒上來,又劇烈咳嗽。
“陛下…”殿中一團亂,王承恩急忙上前服侍,王德化也跟著忙乎,眼中含淚,陛下陛下的叫。
一刻鐘后。
王德化滿頭大汗的退出乾清宮,。
出了殿門,擦一把額頭的汗,望一眼已經黑下來的天空,眼睛里經似乎藏著一種說不出的興奮,嘴里輕聲念叨了一句:“原來,天命也無常啊”
第二日,崇禎帝沒有早朝,他一夜無眠,在殿中踱步,焦灼憤怒,一次又一次的下圣旨,嚴令在軍中的撫寧侯朱國弼立刻上疏,說明九宮山的情況,又令內閣兵部,迅速派人去湖廣…
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又像是憤怒的布谷鳥,崇禎帝徹夜不停。
這一來,自然不能上早朝。
而內閣五輔和六部重臣已經得到了消息,在無比驚駭之下,齊聚殿中,商議該如何是好?
大明朝得太子為什么叫國本?
意思就是國之根基,如果國本出了意外,未來不定,國家就將動蕩,人心就會不穩,也就會給陰謀家以空間。因此,大明朝立國到現在,朝臣最關心的就是國本,只有國本確定,朝政才能安穩。皇帝,內閣,司禮監,這一頭雙臂的馬車,才能向前。
但現在,國本太子卻在九宮山失蹤了,消息傳來,群臣如何不能驚駭?
“現在只能等!在情況未明、駱養性沒有回來之前,誰也不準擅加猜測,也不能隨意彈劾朱國弼和湖廣文武!”
三輔蔣德璟大聲。
“中葆說的對,消息要立刻封鎖,除今日在場之人外,再不許其他人知道。”首輔周延儒和蔣德璟一向不對盤,但今日卻也贊同蔣德璟所說。
五輔黃景坊呼吸急促,最是沉不住氣:“但也不能干等啊,陛下龍顏震怒,正著急呢。一會召見,我們總得有一個對策啊。”
“就是一個字,等。”
蔣德璟再一次重復:“情況未明之前,只能等,任何人都不能有其他妄想,以免動搖人心!”
蔣德璟自己可以沒有妄想,但并不表示其他人的心里沒有妄想,。
太子在九宮山遇上小股流賊,戰斗中失蹤,官軍已經搜尋三天了,依然沒有太子的蹤跡,如果急報屬實,那太子的安危,可能真的就要打一個問號了…而如果太子不幸遇難,那太子的弟弟,定王,自然而然的就要入主東宮了。
定王,陡然就變的這般重要。
對一般朝臣來說,誰為太子,好像都沒有區別,但對有些人來說,這區別卻實在是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