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華門前。
宮門打開,林立的武襄右衛和錦衣衛向兩邊一閃,內閣五輔從里面走了出來。
跪在宮門前的朱慈烺慢慢抬起頭。
火把光亮下,周延儒,陳演,蔣德璟,范景文和黃景坊依次而出。
而朱慈烺驚訝的發現,他們頭上,竟然都系了白。
見到跪著的太子,四輔范景文第一個忍不住,大哭了出來:“殿下,皇后賓天了”
朱慈烺聽完,眼前一黑…
大明崇禎十六年臘月二十三,宮中巨變,田妃死,皇后死,崇禎帝大病。
消息震動了京師朝野,也震動了天下。
“母后!”
朱慈烺是一個穿越者,從靈魂上講,他和周后并不是母子,但兩年的時間,他的靈魂早已經和朱慈烺的骨血融合在了一起,他就是朱慈烺,朱慈烺就是他,面對周后之死,而且還是服毒死,在看到周后的臨終遺囑之后,他眼眶中的淚水,再也忍不住,跪在地上,一時哭的死去活來。
“慈烺,慈炯,坤興我兒:母先去,勿悲,一切都是母后無德無能、咎由自取,母后輕松而去,望你們慈愛在心,勿生怨恨,汝父忙于國政,宵衣更食,我走之后,爾等不可惹他生氣,尤其慈烺,你是太子,切不可意氣用事,國事家事,你要盡力輔佐,以解圣憂。停筆凝神,一時哽咽…”
周后很坦然,很從容,雖然語氣中還透著眷戀,坤興定王未成人,太子未大婚,她還沒有盡到一個母親的責任,她實在是不甘啊。但面對巨變,她毅然選擇了承擔,臨行絕筆,也毫無怨恨,只有不盡的愛戀和慈母的叮囑…
朱慈烺泣不成聲,他知道,母后是為了避免廢后掀起的風波,更是為了避免連累到他的太子之位,因而才一肩挑起,吞下了毒藥的,也只有如此,才能徹底的撲滅崇禎帝心中的怒火,免去一場大禍。不然崇禎帝是一定要為五皇子和田妃報仇的,那一來,朝堂翻滾,天崩地裂,不但嘉定伯府,就說他這個太子,怕也是要受到牽連。
“母后…”
朱慈烺痛悔不已。
如果沒有火器廠的火情。如果他不離開坤寧宮,或許事情就能轉機,最起碼,他能意識到周后可能的自盡。并提前做出預防。
只可惜,他離開了。
定王和坤興都懵懵懂懂,沒有想到母后會如此決絕。
后宮的爭斗,令朱慈烺悲憤,他沒有想到,自己竟會如此失去周后…
“都怨你,你為什么要離開!”悲痛中,一個哭聲驚醒了朱慈烺,抬頭一看,是定王,定王滿臉是淚,朝他怒目而視:“那個女官也是你救下的,為什么,你為什么救她?”
朱慈烺無法回答。
皇后出殯,乃是國之大事,也是國之大禮。
宮中妃、嬪等宮眷要身著素服,一日兩次致奠。京師文武官員服素服,冠烏紗、腰系黑色犀角帶,在午門外哭臨。在京的文武員及文武三品以上命婦,連續三天身著喪衣,由西華門入宮到思善門外哭臨。
京城內的寺觀各要擊鐘三萬杵,代死的皇后“造福冥中”。京城內禁屠宰13日。分封在外地的親王、郡王、王妃、郡王妃、郡主及文武官均于本地面向宮闕哭臨致喪。
照例,皇后的尚期需要十三天,但臨近春節,棺槨不能在宮中過年,因此禮部只能急就章,更急的是,崇禎帝雖然繼位十幾年,但還沒有決定吉壤,也就還沒有給自己修建陵墓,如今皇后大喪,吉壤之事不能再拖,非是立刻辦理不可,而一旦決定了吉壤,帝陵的修建自然也得馬上開始。對大明財政來說,明年又多了一大筆的開銷。
禮部一個頭兩個大,決定大殮之后,先將皇后的棺槨移出皇宮,年后二月再行大喪。同時選定吉壤和開始修建帝陵。
禮部報于崇禎帝,病榻上的崇禎帝什么也沒有說,只點頭。
除了周后的大喪,田貴妃的小喪也是一齊進行。
作為貴妃,亦是地位尊榮,雖然喪禮比不上皇后,但卻也是小斂、大斂,各種儀式和哭祭,一樣都不能少田貴妃和周后一生為敵,無比怨恨,為了五皇子,殫精竭慮,不惜拖著殘病的身子,向周后復仇,生前她一定想不到她會和周后在同日死去。
“黃泉路上都是伴,恩仇雖未泯,相逢求一笑吧。”司禮監掌印王之心,一身素衣,正在廊柱下,輕聲嘆息…
身為太子,亦是人子,朱慈烺自然是亦步亦趨,從現在起,他唯一的事情就是守喪出殯,軍中朝中,所有的事情,都得暫時放下。明制,人子要守孝二十七個月,除了天子可以以天代月,只守二十七天之外,其他人,從太子以下,無人能免,是為“丁憂”,哪怕你現在是當朝首輔,父母不在了,也得辭官回家守孝“丁憂”二十七個月。
隨著喪禮的進行和時間的推移,很多細節和真相都清楚起來。
五皇子之死,確實是徐高做的。
但周奎是引子,如果沒有周奎起頭,徐高或許有心思,但不會行動。
這就是命。
而徐高一直想要竭力隱藏的,就是這一件天大的秘密。
通州之事,蕭漢俊順藤摸瓜,查到了田弘遇的府上,那一夜,正是田弘遇的人使了手腳,花了銀子,帶著通州巡捕捉到了兩個殺手,從而掀開了這一場大戲,而大戲的另一個主角,蕓娘竟然是朱慈烺當日在內廷庫救下來的,說來真是難以相信如果什么事情也不管,任由徐高殺了蕓娘,說不定不會有今日的事情。
但仔細一想又覺得不會,田貴妃謀劃如此之深,準備多年,對坤寧宮肯定早有監控,徐高忽然殺青梅,出乎他們的意料,但青梅一死,他們就立刻意識到,青梅可能和四年前的事情有關,而后和青梅有關的人,都會被他們關注。如果徐高當時就殺蕓娘,說不定五皇子身死的真相,當日就爆了。
田貴妃已經死了,朱慈烺不相信她是策劃者,后面一定有一個高明的藏鏡人。
是誰呢?
但朱慈烺現在不關心這個了。
他現在最關心的是崇禎帝的身體,帝國之主,忽然病倒,誰也不知道會怎樣?性情是否是改變,是否會更急躁?
其次是眼前的治喪和守孝,身為人子,他必須放下手里全部的工作,準信守孝,因此他主動上疏,請求辭去京營撫軍的職務大明以孝治天下,身為太子,他必須為天下人的表率,即便他不主動辭職,言官們也會瘋狂上疏,要他辭職的,就如當然首輔張居正喪母之后,朝堂上下都要求他回鄉丁憂,為母守陵一樣,朱慈烺思慮再三,決定以退為進,主動辭職,如此,他不但贏得了體面,而且還可以從容的布置后招。
另外,還可以試探崇禎帝對他的態度。
但崇禎帝病重,連日輟朝,誰也不見,政事由內閣處理,太子自請辭職的奏疏和言官們要求太子辭職的奏疏,都被壓在了內閣,內閣五臣按中不發,只等崇禎帝病好之后再處置。
東緝事廠。
后面的小屋中。
兩個太監相對而坐。
和往時不同,今日不再是黑夜相見,而是在一個陽光還算明媚的冬日下午。
“陛下召見我,問我,娘娘怎么會知道五皇子是被人害死,并找到這么多的證據?”沈霑說。
“你怎么回答的?”李晃問。
“我說,是五皇子托夢,五皇子在夢中說了一切,所以娘娘才能抓的這么準。”沈霑道。
“陛下信嗎?”
“像是信,又像是不信。”沈霑一臉輕松:“不過不重要了,事情已了,真相大白,我們這些當年本應該為五皇子殉葬,但卻被娘娘保下來的人,終于可以放下這幅擔子了。只是苦了娘娘…”說道最后,忍不住又試淚。
李晃也黯然。
沈霑忽然抬頭看他:“火器廠的火,是不是你派人放的?”
李晃微微點頭。
“為什么?”沈霑聲音忽然又嚴厲:“你難道不知道,娘娘原本的計劃,是要將周后的本來面目,公之于眾,令陛下,令劉太妃張皇太后,她的兒女都知道,她是怎樣一個狠毒的婦人?更可令父子爭執,殿堂如鼎沸,令周后無地自容?”
“那日殿堂,還不夠鼎沸嗎?”李晃表情平靜:“再者,如果太子在場,蕓娘肯說真相?以太子之智,說不得會挑出我們計劃中的一些漏洞,那樣豈不是弄巧成拙?”
沈霑不說話了。
李晃喝了一口茶,嘆道:“娘娘和皇后斗了一輩子了,爭強好勝,但對皇后卻還是不夠了解,周后是一個知廉恥的人,更了解陛下的脾氣,五皇子身死的真相一揭開,事關嘉定伯和坤寧宮,以陛下的暴脾氣,是一定要廢后不可,可廢后豈是小事?不說朝堂爭辯,群臣反對,更不說太子會被連累,只說廉恥兩字,周后就受不了,所以她一定會自我了斷的,她死了,一切問題就都迎刃而解,陛下不必廢后,群臣不必爭論,太子也不會被連累…”
沈霑沉默了一下,不得不點頭:“這倒是,皇后娘娘真是剛烈。”
李晃放下茶碗,低聲嘆:“這些天,我一直在想,將陛下和殿下,攪的不合,對我大明,對朝政,對承乾宮又有什么好處呢?五皇子在天上有靈,又真的樂意看到嗎?”
沈霑無法回答,他默了一會,發現他和李晃竟然沒有什么可談的了,原本親如兄弟,為了解開五皇子身死的真相,冒著生命危險,在宮中游走四年,在真相揭開之后,彼此竟然有了一些陌生的感覺在這其間,兩人有太多的爭執和分歧,價值觀不同,以后怕難再續了。
或許,這是最后一次,兩人坐在一起,如兄弟般的喝茶了。
沈霑端起茶碗,向李晃敬了一下,啜了一口,放下茶碗,朝李晃微微一笑:“告辭了。”
“去哪?”李晃問。
“承乾宮,娘娘雖然去了,但永王還在。”
沈霑邁步向外走,走了兩步,忽然又站住,轉頭看李晃:“接下來你有什么打算?我知道你并不想待在東廠的…”
“那是過去。”李晃淡淡:“現在我發現,再沒有比東廠更適合我的地方了。”
沈霑眼光閃動,似有所悟,不過并不點破,做了一個保重的手勢,大步去了。
皇后和田妃的同日死去,打亂了大明的朝政,也打亂了即將來到的,崇禎十七年的春節,京師的天空,在這一月之間,好像都黯然了許多,沒有鞭炮,沒有慶祝,街道上的百姓都是小心走過。雖然內廷封鎖消息,將周后和田貴妃的死因,都歸結為病重,但兩人同日病死,實在蹊蹺,何況周后一向康健,而在這之前,嘉定伯府買兇殺人的事情,已經鬧的沸沸揚揚,好事者不免將這兩件事連接一起,于是,各種流言在京師不脛而走…
臘月二十九,飄灑了一夜的大雪在早晨停了,戴孝官員在景運門兩側跪拜,景運門開啟,上百個全身縞素的太監錦衣衛抬著周后的棺槨而出。
周后棺槨之后,是田妃的棺槨。
哭聲四起。
而在棺槨之后,披麻戴孝的太子朱慈烺走在最前面,他身后跟著定王,眼有淚花的坤興牽著小小地昭仁公主,腳上有傷,腿骨斷裂的永王被兩個小太監抬著,在幾人之中,他哭的最是傷心。
街道兩邊,有京師的百姓自發為周后送行,他們戴著孝,跪在街邊,有人拿著供品燃香。
當周后棺槨經過,很多人都哭了起來,周后為國母十幾年,雖然有周奎這個掃帚星一樣的父親,但仁善、勤儉之德,還是廣為天下人所知的。
朱慈烺淚眼朦朧,忽然在重重錦衣衛的孝衣之中,他看到一個女子,攜著年幼的弟弟,戴著孝,跪在街邊,哭的淚流滿面。
是顏靈素。
朱慈烺的心,微微一顫。
但他不能停,他必須繼續前行,于是他連續三次回頭,望著顏靈素所在的方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