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因財政困窘,崇禎帝向勛貴百官募捐,不想最后卻落了一個灰頭土臉的下場,在崇禎帝看來,那是他登基十幾年來,最丟臉的一件事情,現在,滿殿群臣的肅靜,令他依稀的回到了四年前,回到了那個,他在御座上低聲下氣的請求募捐,但殿中群臣卻無人響應的尷尬時刻…四年了,還是這樣!一時,對群臣的惱怒,壓過了心里的那一絲猶豫。
太子搶答,周延儒不敢再明目張膽的使用拖延戰術了,傅永淳之后,他再問戶部右侍郎王鰲永,這一次,他的問話就很公允,沒有了上一次的暗示了。
王鰲永的回答和傅永淳的一模一樣,說戶部可以做,但能不能成功,戶部卻不敢保證。
周延儒再看向其他重臣。
陳演,范景文和黃景坊都是低頭默默,三輔蔣德璟似有所思。
靜寂之中,忽然有一臣站出,高聲道:“殿下所言,老臣以為可行!”
眾人扭頭一看,原來是詹事府少詹事,也就是太子的老師黃道周。
黃道周1585年生人,今年已經快六十,字幼玄,號石齋,是和劉宗周齊名的一代大儒,黃道周是標準的東林,崇禎四年春正月,身為翰林院編修黃道周就上疏救東林領袖錢龍錫,不成,為崇禎帝所惡,被貶,其后仕途坎坷,幾起幾落,直到去年重新被啟用為詹事府詹事,這十幾年間,他倒有一半的時間在家閑居,被任為詹事府詹事之后,他極力教導太子,想要用圣人之學,把太子塑成心目中的完美太子,以不負陛下所托。奈何,太子非是一個勤勉好學的好學生,對他能躲就躲,躲不過了,就虛掩應付。
如果是劉宗周那樣的清傲脾氣,立刻就會甩手而去:哼,你不學,老子還不想教呢。
但黃道周偏偏是一個倔脾氣,你越是不聽,我越是要教。
后半年以來,他想盡辦法的想要跟在太子的身邊,托著老邁的身軀,跟隨太子到秦皇島,來回奔波,不想遇上建虜入塞,差點死在中途,回京之后,又率著詹事府的官員,在城門前攔阻,不許太子出城冒險。
幾番折騰之下,他不但沒有能跟上太子的腳步,反倒是把自己累的夠嗆,尤其是城門前攔阻失敗,太子輕騎出城,更是令他驚恐如果太子在通州出了意外,他如何面對陛下,如何面對天下人?
那一刻,黃道周恨不得自己死去。
萬幸的是,太子成功堅守住了通州。不但如此,大明更是順利的擊退了建虜的入塞。
消息傳來,原本已經有自縊覺悟的黃道周,失聲痛哭。
太子回京時,黃道周帶著詹事府官員,在城門前迎接,這一次,他沒有像過去幾次那樣,粘著太子,更沒有以老師之姿,追著太子上早課或者是午課,而是選擇了默默行禮。
并非是懈怠,也不是心冷,而是痛定思痛之后,他漸漸意識到,太子的能力和睿智,不是一般人能比,對太子的教育,也不能采取尋常的方式,他需要換一種太子能接受的方法,以便將自己胸中的圣人之學,都教授給太子,令太子變成一個千古圣君。
今日在朝堂上,聽到太子提出國債之策,對國家財政原本就有相當研究的黃道周,立刻就知道,太子此策可行,雖不能說完美,但卻是解決朝廷燃眉之急的唯一之策,身為老師,他必須支持。
原本,黃道周并不打算說話的,畢竟他是詹事府,不屬六部,又是太子老師,需要避嫌,但見滿朝沉默,宰輔閣員,戶部司農,都是支支吾吾,一向自詡清流的言官們,面對自己可能的切身利益,都選擇了沉默之后,他就再也忍不住了。
身為太子之師,他不能眼睜睜看著太子的正確政策,被這些私心庸人所阻,于是他毫不猶豫的站了出來。
黃道周拱手,向御座上的崇禎帝高聲道:“臣愿意傾盡所有,先認購五十兩!”
朝堂靜寂。
群臣或驚訝,或默然。
御座上的崇禎帝微微點頭。
朱慈烺望著老師,心中激動,不由向老師拱手行禮。
他心目的黃道周,是那個在隆武元年,求鄭芝龍出兵不能,前線潰敗如山,大好江山即將淪落敵手,一腔悲憤無法發揮,面對鄭芝龍的冷言冷語和隆武帝的期盼,毅然決然,帶著拼湊起來的數千新兵,攜一個月的糧食,就揮軍北上,迎擊清軍的剛烈風骨…
正是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一介書生,沒有帶過兵,帶著一群沒有上過戰場的新兵,沒有兵器,沒有甲胄,更沒有糧草…誰都知道,黃道周必敗。
事實也確實如此。
數千人馬,一戰而潰。黃道周本人也被敵人擒獲。但堅不投降,并寫下“綱常萬古,節義千秋;天地知我,家人無憂。”其門人,蔡春溶、賴繼謹、趙士超和毛玉潔同日被殺,人稱“黃門四君子”
穿越以來,現實中的黃道 周給朱慈烺的印象,卻是啰嗦而迂腐。
今日,終是黃道周的本來。
雖然書生氣,但卻一腔熱血,忠義剛直,面對國家朝廷危難,不逃避,不推諉,傾盡所有,為國盡力。
黃道周之言,震住了朝堂,令一些朝臣慚愧他們都知道,黃道周雖然桃李滿天下,但家中是真不富裕,這五十兩,真的是散盡家財了。
“太子之策,利國利民,百官群臣先行認購,亦是正理。臣也愿意認購五十兩!”
又一臣站出,卻是太子的另一個老師,馬世奇。
朱慈烺再行禮,心中感動,歷來大儒,最看重的就是綱常和道義,對錢財,真的很輕視。而綱常之中,就有師生之禮,學生尊敬老師,視老師為父,老師不但要傳業授道,答題解惑,而且有保護、提攜學生之責。
黃道周和馬世奇,都做到了。
靜寂之中,三輔蔣德璟向黃道周拱手行禮,然后看向朱慈烺,臉色嚴肅的問道:“殿下,如今已經是臘月初六,距離過年,不過二十幾天了,殿下以為,年前能完成嗎?”
朱慈烺心中微微一輕從蔣德璟的問話就可以知道,對于國債之策,蔣德璟已經傾向于同意了,不然不會跳過具體的問題,而直接問時間。
有黃道周和馬世奇的號召,蔣德璟的支持,事情應該可以成了。
不止朱慈烺,殿中群臣也都看出了蔣德璟對國債的支持之意,一時,人心有有了些許的變化黃道周雖然是一個少詹事,但影響力卻巨大,馬世奇雖然不如黃道周,但亦是大儒;最重要的是,蔣德璟雖然只是三輔,但在群臣中的聲望,卻是僅次于首輔周延儒,人都說,周延儒之后,首輔之位就是蔣德璟,蔣德璟的支持,足可以影響到一大批人。
朱慈烺回禮,聲音清楚的回道:“這是朝廷第一次發行國債,穩妥起見,發行地區暫時只圈定在京師,三到五天的時間進行準備并制造聲勢,向百姓商人們詳細解釋國債的用途和必要,再用五到七天的時間,進行發行和認購,如果抓的緊,朝廷完全可以在臘月二十三,小大之前,完成國債的發行,用朝廷的信用票據,換取百姓手中的真金白銀。”
“一個京師,能湊到一百萬嗎?”四輔范景文有所懷疑。
朱慈烺淡淡:“我以為,能的。”
京師藏龍臥虎,一百萬算什么?
“如果商人百姓,沒有人認購,該如何是好?”蔣德璟追問。
朱慈烺堅定說道:“只要朝廷將國債之法,告知天下,說明國債短期運用和短期償還,朝廷信譽保證,宣傳得宜,我相信,商人百姓一定不會無動于衷。朝廷既愛民,百姓又怎會不愛朝廷。”
蔣德璟不再問,轉對崇禎帝:“陛下,臣以為,殿下之法,可以一試,如果能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來年就算多付六萬兩,也是值得的。”
“蔣閣老所言甚是!”黃道周高聲。
“臣附議。”范景文也拱手。
到此時,周延儒也已經盤算清楚了利害,黃道周和蔣德璟先后支持,知道此事已經是擋不住了,又或者,這是緩解燃眉之急的唯一辦法,于是向崇禎帝行禮:“陛下,老臣詳細思慮,也認為,殿下此策,可以一試,但商人百姓認購,必須應該秉持自愿原則,絕不可擾民。另外,利息是不是有點高了,改成年息五厘,或許更合適。”
三位閣老領頭,黃道周和馬世奇慷慨支持,群臣雖沒有表態,但他們的默默不反對,其實就是一種支持了爭論了這么久,國債儼然已經是解決朝廷燃眉之急的唯一辦法,黃道周馬世奇又占據了道德高點,更何況此策是太子、未來的皇帝提出,誰又敢跳出來,公開反對,得罪太子呢?
連禮部尚書林欲輯都是默默。
只可惜啊,荷包又要破費了,雖然太子斬釘截鐵,說明年朝廷一定會連本帶利的歸還,但誰知道明年是什么樣呢?
見大局已定,戶部尚書傅永淳和侍郎王鰲永急忙站出,這一次,兩人說出了戶部的真正困難,傅永淳認為,發行國債,茲事體大,戶部獨自難承擔,需要有重臣領銜宣傳國債、號召商人百姓購買國債,并不難,難的是賣出足夠的國債,更難的是,如何令勛貴和百官,成為積極購買國債的示范和榜樣?
這個世界上,除了割肉就屬出錢疼了,雖然這一次和崇禎十二年不同,那一次是募捐,意思是白白捐給朝廷,這一次是借,而且還有利息,但這并不表示勛貴百官就會踴躍購買,畢竟財不外露是古訓,誰也不想讓皇帝知道,自己家里有多少財富,所以一定是能少則少,別人五十我四十,總之,一定要把自己裝做是一個兩袖清風,家無余財的清官。
至于勛貴就更難弄了,他們才瞧不上一個小小的戶部呢,所以必須有重臣坐鎮,勛貴才有可能賣面子,拿出銀子來購買國債。
但從周延儒以下,內閣五臣卻沒有 一個站出來,主動承擔這個責任。
周延儒和陳演是明哲保身,他們知道,這是一個吃力不討好的差事,弄不好就把勛貴和百官都得罪了,蔣德璟雖有想法,但覺得自己還是鎮不住,至于范景文和黃景坊都自認威望不夠,不要說勛貴,就是殿中的百官,他們也壓制不住。
左思右想,算來算去,能擔當此任的,好像只有一個人了,那就是太子殿下了。
太子聰慧睿智,軍事和政事都有一套,聲望正高,此策又是太子提出,所以再沒有比太子殿下更合適的人了。
只是太子是國本,他們是臣子,臣子不能要求國本,所以心里雖然都有這個想法,但卻沒有人敢提出。
群臣的心思,御座上的崇禎帝感覺到了,站在群臣之前的朱慈烺更是清楚感受,于是向著御座上的崇禎帝拱手:“父皇,國債發行能否成功,最關鍵在于,勛貴和百官能否踴躍購買,成為商人百姓的榜樣,既然國債是兒臣提出的,那兒臣愿意擔起這個責任,領銜督辦此事,望父皇恩準!”
見太子主動請纓,內閣五臣都是暗暗松口氣,其他朝臣心思各異,有人擔心,太子出馬,十兩二十兩的銀子怕是打發不了了,有人覺得,太子這是自找麻煩,如此得罪人的事情,干嘛自己出頭,交給內閣五臣不好嗎?
國債成功了,未必有多大功勞,但如果失敗了,那可是灰頭土臉,會大大降低太子的聲望啊。就像崇禎十二年,崇禎帝低聲下氣,向勛貴百官募捐,前后半年,最后募集出來的數目,卻只有區區二十萬兩銀子,堂堂皇帝的面子,難道只值二十萬兩嗎?雖然不說,但對崇禎帝的威望,其實是一個很大的消磨。
太子請纓,群臣的目光都望向了崇禎帝。
崇禎帝卻久久不說話了,他皺著眉頭,臉色很是焦躁,儼然還在思索其間的利弊,然后他忽然說道:“退朝吧。”
群臣都驚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