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太子朱慈烺沒有實際的恩賞,只是在圣旨中,不加吝嗇的對太子進行了贊揚。
殿中的群臣聽到圣旨,很多人都是暗暗松口氣,陛下圣明,對京師流言和童謠,一點都不沒有在意,我等原來也是多心了。
只有一些老謀深算和遠慮深憂者,隱隱覺得,此事怕還沒有結束,或者說,此事造成的余波,將會久久蕩漾。
“吾皇萬歲萬萬歲”
一番叩拜,終于是結束了整個恩賞儀式,接著轉往武英殿,皇帝賜宴。
這其中,朱慈烺沒有和崇禎帝獨處的機會,一直都是遵照儀式,按部就班,按他大軍統帥和太子身份,去扮演應有的角色和表現應有的禮儀。
其間,他一直不動聲色的觀察崇禎帝的神情,但卻看不出什么。
擊退建虜入塞,而且不論是通州,河間府,還是遼南的蓋州海州,大明都取得大勝,照各部報上來的勝表,殲滅建虜將近八萬,雖然有一定的水分,但去掉一半,但連蒙古和漢軍旗,建虜這一次損失五萬人馬,應該是有的,從崇禎帝到百官,每一個人都是欣喜,這可是幾十年來,大明對建虜最大的勝利,有此一次,看建虜再猖狂?
席間,百官向崇禎帝祝賀,也向太子祝賀,不過出言都很謹慎,這其中,內閣輔臣和六部尚書最為明顯。顯然,眾臣都受了流言和童謠的影響。
賜宴進行的同時,在武英殿外,一個面孔白皙、眉如臥蠶的新任武襄左衛的百總,望著巍峨的宮殿,手扶刀柄,心生感慨的說道:“我這輩子,要是能上一次英武殿,得陛下賜酒,就心滿意足了。”
正是王輔臣。
黃昏時,賜宴終于結束,張國維吳三桂等外臣向崇禎帝叩拜,隨后離宮。得皇帝賞賜,又賜宴恩寵,眾臣都是感激涕零。
到這時,朱慈烺終于有機會和崇禎帝獨處了,他跟隨崇禎帝,來到乾清宮后面的暖閣,一進閣,崇禎帝就冷冷說道:“你膽子可真是不小啊,不經朕的同意,就敢死守通州,你把自己當成是誰了,是縣令主事一類的小吏嗎?”
朱慈烺急忙跪下:“兒臣也是迫不得己…”
“朕瞧你是自作主張習慣了!”崇禎帝打斷他的辯解,漲紅著臉:“你可知道,為了你,朝堂上下都亂成什么樣子了,朕幾乎把宣大兵連同整個京營都葬送進去!一旦通州有失,你死了也就算了,我大明該如何是好?”
朱慈烺心中卻是微微松口氣,崇禎帝依然是那么的嚴厲,不給面子,看來自己的確是多慮了,流言和童謠,并沒有影響到父皇對自己的信任,于是拜首:“兒臣知罪了。”
崇禎帝哼了一聲,從桌上拿出一份奏疏,開始板著指頭,數落朱慈烺的不是。
朱慈烺靜聽,崇禎帝既為嚴父,又好為人師,此次堅守通州,實乃是不得已的險招,面對建虜重兵圍城,崇禎帝一定是坐臥不寧,著急壞了,此時這一番的嚴厲訓斥和發泄,完全在意料之中。
終于,崇禎帝說累了,坐下來喝茶。
見崇禎帝的怒氣發泄地差不多了,朱慈烺這才決定使出自己的法寶,他抬起頭,說道:“父皇,兒臣有一事向你稟報。”
“說!”崇禎帝沒好氣。
“綜合各方面情報,兒臣以為,虜酋黃太吉,很有可能已經在軍中病故了,這應該也是建虜大軍急急撤退的原因。”朱慈烺聲音清楚。
“你說什么?”
崇禎帝愣住了,端著茶,錯愕的望著兒子,這一瞬,他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虜酋,黃太吉已經死在軍中了!”朱慈烺提高聲調,重復一次。
因為是法寶,為了就是應付崇禎帝的盛怒,所以此前朱慈烺在軍報中從沒有提起過。
“可是真的?”
崇禎帝楞了一下,隨即放下茶杯,雙手撐著桌子,猛地就站了起來,臉色一下漲紅,張著嘴,眼睛瞪圓了,因為激動,額頭上的青筋,也一根根地都冒了出來。
黃太吉,這個天殺的賊子,若非他屢屢帶兵犯我大明,我大明豈會變成現在的模樣?我大明說不定早就中興了,一切都是因為這個賊子。每每想到黃太吉,崇禎帝就咬牙切齒,恨不得將其千刀萬剮。如果誰能擒殺黃太吉,那絕對是大明兩百七十年來,最大的功勞,給其封王都不為過,只可惜,崇禎帝滿心滿骨的憤怒,并不能反應到戰場上,相反,在太子撫軍之前,大明不住的失敗,黃太吉卻是節節勝利。
現在聽到黃太吉身死的消息,崇禎帝太激動了,那種激動,簡直無法用言語來形容,只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快要從身體里興奮的跳出來了。
“九成九是真的。”
朱慈烺聲音清楚,表情堅定的將自己獲取到的情報,從黃太吉肥胖的身軀,到建虜大軍的異常,一一分析給崇禎帝聽。
崇禎帝的智商,不在兒子之下,聽完兒子的分析,他立刻就有了和兒子同樣的判斷。
不錯,黃太吉是死了,不然建虜大軍不會退去,兩白旗和兩黃旗更不會劍拔弩張。
原來虜酋被老天收了。
“哈哈,哈哈”
崇禎帝平生少有的,對天大笑了起來。這一刻,他忘記了大明的內外交困,忘記了朝廷財政的困窘,也忘記了一直壓在他心頭,令他隱隱不安的那四句童謠,從里到外,真正暢快的大笑了起來。
皇帝喜悅,一邊的王承恩也是激動,叩拜道:“恭喜陛下,賀喜陛下啊。”
朱慈烺則是微微松口氣。
大笑之后,崇禎帝忽然又咬著牙,碎碎念:“便宜他了,便宜他了…”原來,在崇禎帝的心目中,現俘闕下,黃太吉跪在地上,向他求饒,才是黃太吉應得的下場,而不是死在病榻上。
不過黃太吉終究是死了,大明去了一個心腹大患,遼東局勢,應該可以安穩一段時間了。
又或者,我大明可以在遼東反守為攻了…
崇禎帝激動的想。
“陛下,殿下還跪著呢。”王承恩小聲提醒。
崇禎帝這才醒悟,收住激動的心情,看一眼跪著太子,迅速恢復他君父的尊嚴和冰冷,冷冷道:“起來吧。”
“謝父皇。”
朱慈烺站起,雙手不自覺的摸了兩下,已經有點酸麻的膝蓋。
王承恩早已經取過軟墩,扶他坐下。
“你說九成九,但還有一絲可能,黃太吉沒有死,只是病了,所以仍不能大意。”崇禎帝嚴肅。
朱慈烺恭謹的回:“父皇英明。”
崇禎帝轉對王承恩:“給范志完傳令,令他不惜一切,也要搞清楚,黃太吉究竟死了沒有?”
“是。”
此時,坤寧宮主官太監徐高,適時的出現在了閣外,說晚膳已經準備好,皇后請陛下和太子前往。
崇禎帝心情好,笑著站起道:“走。”
朱慈烺乘坐步輦,跟在崇禎帝的身后,一路,他隱隱聽見前方步輦上的崇禎帝一直在輕笑。繼位十幾年,估計今夜是崇禎帝心情最好的一次。
來到坤寧宮之時,天色已經黑了下來,坤寧宮前,幾個太監和宮女挑著燈籠,定王朱慈炯,坤興公主正在迎接,除了這兩個同胞弟妹,朱慈烺微微驚奇的還看到了一個人,那就是永王朱慈炤。
永王朱慈炤是田貴妃所生,田貴妃多病,永王身為人子,除了讀書,閑暇時間多在承乾宮照顧其母,一般很少出現,更很少現身坤寧宮,但想不到,今夜他竟然是出現了。
不用問,一定是崇禎帝的旨意,太子大勝歸來,所有弟弟妹妹都應該來祝賀,永王也不例外。
下了步輦,崇禎帝少有的對幾個兒女露出了微笑。
“參見父皇。”
“見過太子哥哥。”
永王微微笑,溫和有禮。
對這樣的弟弟,朱慈烺無可挑釁,點頭微笑。
相比之下,定王朱慈炯叫的那一聲略帶冰冷的“太子哥哥”,令朱慈烺敏感的察覺到,定王對自己的氣,還沒有消呢。
唉,癡情種。
三人弟妹之后,還是坤興最貼心,見到朱慈烺,笑的不行,若不是崇禎帝在場,她肯定又要拉住朱慈烺的袖子撒嬌了。
“春哥兒…”
當朱慈烺隨著崇禎帝進殿,站在殿門口,迎接崇禎帝的周后,見到在通州被圍困、久別歸來的兒子,眼睛立刻就紅了,眼角也濕潤了,急忙拿出絲帕,輕按眼角。
朱慈烺眼眶一時也是發紅,深深一拜:“見過母后。”
這一晚的膳食,非常豐盛,周后拼著被崇禎帝責怪,整出了十幾個菜,若是平常,崇禎帝肯定是要有微詞了,但黃太吉身死的消息令他極度興奮,不但沒有責怪,還令王承恩取來一壺酒,給太子倒了兩杯,父子兩人斟著喝了好幾大杯,直喝的臉色紅紅。
周后吃驚不已,不明白丈夫今日怎么變性了?難道是有什么沖天的大喜?
想要問,崇禎帝卻不說,只搖手,朝政上的事,婦人不要關心。
崇禎帝心情好,幾個兒女感覺到的壓力就小了不少,少的一次,坤興敢在父皇面前,開懷大笑,而不擔心被父皇責怪。
崇禎帝簡單的用了幾筷子,就起身離開,返回乾清宮了,照慣例,他會先到母后的畫像前祈禱,順道把黃太吉身死的消息,告訴母后。
崇禎帝一走,殿中只剩下周后和三個兒女,外加永王。
雖然永王是田貴妃之子,但周后對永王并沒有偏待,言語表情,皆如待自己的兩個兒子一般,只是永王自己感覺有點不自在,稍待了一會,他便借故 要照顧田妃,起身離開了。
永王一走,只剩下周后母子四人。
這一下,氣氛徹底解放。
周后問起通州戰事,朱慈烺假裝輕松,輕描淡寫的描述,即便如此,也把周后嚇的膽戰心驚,連連用絲帕捂嘴,又說,朱慈烺,你以后萬萬不可這樣了,不然本宮非為你擔心死不可。
坤興卻不知道怕,她鼓掌笑,說太子哥哥你真厲害,你的兵,一個能打十個建虜呢。
這期間,定王卻是默默。
“定王,你怎么不說話?”
周后忽然看向定王,聲音里帶著嗔怪,不同于對太子的疼愛,周后最近對定王越發的嚴厲,只因為她感覺定王越來越古怪,讓她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惱怒。
定王卻依然低著頭,對母后的話,好像根本沒有聽到。
周后皺眉:“太子千辛萬苦,為國家為朝廷,出生入死,好不容易取得勝利,作為弟弟,朝廷的親王,你難道不應該祝賀嗎?你一直裝啞巴是什么意思?”
這中間,坤興一直在悄悄拉定王的袖子,用眼神勸說、或者說是在哀求定王。
定王終于不情愿的抬起頭,目光只看到太子的下巴,面無表情的說道:“太子哥哥勞苦功高,又取得了勝利,多少人的性命,都在你一念之間,弟弟佩服。”
“定王!”
定王有氣無力、話中有話的樣子,終于是惹怒了周后,她放下筷子,怒道:“你說的都是什么話?”
“兒臣知罪了,兒臣這就回殿罰跪。”
定王好像早就在等這個機會了,他面無表情的站起來,轉身往外走,因為他腳步過于急促,身上帶著風,差點把旁邊的巨燭都撲滅了,看他的樣子,他好像早已經受夠了,再也忍受不了了。
“你回來!你回來!”
周后跳起來,氣的臉都紅了,但定王也頭也不回的走了,從頭到尾,他目光都沒有直視過哥哥。
“母后息怒。”
朱慈烺急忙站起勸,弟弟對他的不滿,他心里很清楚,弟弟的小脾氣,他當哥哥的,也只能容忍,誰讓他當初沒有照顧好綠蘿呢。對于弟弟,他從來也沒有多想過什么。
一邊勸周后,朱慈烺一邊向坤興使眼色。
坤興明白,悄悄跑出去,去追定王了。
等坤興走了,周后堅強的表皮,頓時就被戳破,她坐下來,用絲帕試淚,無力的說道:“這個不成器的東西,只因為一個宮女,就悶悶不樂,擺出一個臭臉蛋,快要有半年了,他怎么這么沒出息呢?”
說完,抬頭看向朱慈烺:“春哥兒,定王打小就任性,死一只貓也要難受一個月,躲屋里不見人,你當哥哥要多讓著他一點,千萬不要生他的氣啊。”
朱慈烺笑道:“母后哪里話了,我怎么會生他的氣?定王還小,過些年就好了。”
周后展顏一笑:“知道你不會怪,唉,要是定王也像是這般懂事就好了,省得我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