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烺轉向崇禎:“請父皇定奪。”
“當然是太倉庫!朕的內庫,除了祖宗定下的稅額之外,絕不會再多收一錢。”
崇禎回答的很肯定。
戶部官員加上領戶部尚書銜、武英閣大學士陳演都微微松了一口氣。
朱慈烺心中卻感嘆,都到亡國的邊緣了,這些官員居然還算計國庫和內庫的區別,當然了,也怪自己那位祖爺爺萬歷皇帝,當初在內庫手伸的太長,讓戶部官員都害怕了。
“老臣還是反對,如此大計,豈能倉促推出,老臣以為還需仔細探討,尤其各地督撫的意見尚沒有討論…”林欲輯梗著脖子,再一次提出反對意見。
“議定而斷,豈能拖延?”崇禎臉色沉沉:“府庫空虛,沒有長議不決的時間和余地,朕意已決,愛卿勿要再說了。”轉對周延儒:“發函詢問各地督撫的意見,若沒有反對,內閣和戶部盡快擬出厘金稅的施行辦法,用最快的速度,在全國推廣開來。若有人反對,也請他們將理由呈報上來!”
“遵旨!”周延儒領旨。
對林欲輯的堅持,朱慈烺某種程度是理解的,如果是十年前,哪怕是五年前,他都會支持林欲輯的看法,先廣泛討論,最后再做決定,但可惜現在是崇禎十五年,留給大明的只有兩年時間了,如果不能一意而決,招來各地督撫討論,照大明官場的鳥性,恐怕就算是討論到崇禎十七年,李自成打到北京城下,也討論不出一個結果來。
因此必須快刀斬亂麻。
某種程度上說,崇禎帝急于求治的暴脾氣和首輔周延儒的察言觀色的軟性子起了主導型的作用,如果是一個慢脾氣的皇帝,就算朱慈烺說的天花亂墜恐怕也不能這么快就決定。如果換一個剛直的首輔,也不會這么輕易的屈服于皇帝的意志。
定了厘金稅,像是看到了解決大明財政危局的希望,崇禎很是興奮,在龍椅前不停的踱步,臉上躊躇滿志,就好像他已經看到了厘金稅收來的大量白銀,也看到大明中興的景象。
殿中百官議論紛紛,比起剛才,贊同者增加了不少,尤其是在減免了遼餉之后,大家對厘金稅賦予了更多的期待。當然了,依然有固執反對的,不過在皇帝喜悅,內閣贊同,禮部尚書碰壁,又是皇太子提出的情況下,就算有意見,也只能暫時忍了。
厘金稅過關,朱慈烺微微松了一口氣,眼尾的余光環視了一下群臣,決定乘勝追擊,于是拱手朗聲道:“父皇,雖然有了厘金稅,但我大明的財政危機,依然沒有解決,因此,兒臣還有第三個建議。”
“講。”崇禎又坐下,他對這個兒子,越來越歡喜了。
朱慈烺轉身對著內閣次輔,現在兼著戶部尚書的武英殿大學士陳演:“陳老先生大人,請問去年歲入有多少?”
陳演現在兼著戶部尚書,掌管天下錢糧,對去年的歲入非常清楚,張口就來:“回稟殿下,去年國庫收入白銀四百二十九萬一千三百二十兩,糧食1600萬石,但遼東軍餉二百三十九萬二千四百兩,剿匪銀…”
朱慈烺打斷他的話:“那么請問,十年前,朝廷一年又可以歲入多少?”
“這…”
陳演一下被問住了,十年前的數據,誰能記得住,再說了,當時他還不是戶部尚書呢.
不但陳演,就是戶部的那些官員一時也答不出。
隨即所有人都明白,太子既然這么問,那就一定是知道當年的數字,于是所有目光都看向立在殿中的小小人兒。
朱慈烺沒讓大家等太久,他聲音清楚的接著道:“學生前段偶爾翻了一些舊檔,正好看到了崇禎元年的財報,崇禎元年,我朝歲入2600萬石糧食,520萬兩白銀,全部折合成白銀,差不多有3000萬兩,而當時遼餉還是九厘,如果照去年的一分二厘,肯定還能多上一些。十年過去了,為什么朝廷的收入越來越少,國庫越來越空虛呢?諸位先生,你們想沒想過這其中的原因呢?”
“天災人禍,戰事不斷。”陳演想也沒想就回答。
對啊,崇禎元年流寇還沒有興起,建虜也沒有現在強大,朝廷的收入當然多。
這是在場大多數的人想法。
“不錯,這是一個好理由。”朱慈烺聲音平靜:“那么請問了,北方有災禍,有戰事,南方難道也有戰事嗎?為何南方各省的稅收也是年年減少?浙江,江西,湖廣,去年的歲入比崇禎元年足足少了兩成,這又是什么原因?”
“南方雖沒有大的戰事,但卻也不平靜,貴州土司叛亂,四川小股流賊,福建海水倒灌,安徽被張獻忠襲擾,去年年初,浙江又有土匪作亂,致使漕運受阻…”
陳演身為武英殿大學士,豈能被朱慈烺這黃口小兒所問倒?他立刻就找出了理由。
朱慈烺笑一笑:“老先生記性很好,但如果我記的不錯,去年漕運的稅銀并沒有減少,跟前年基本持平,也就是說,小股土匪并沒有造成漕運稅銀的損失,但南方各省的稅銀卻是實實在在的少了,南方各省的雜項銀,原本的定額是248萬兩,可去年實際收上來的,卻連190萬兩都不夠,加征的遼餉也只收了120萬兩,算一算,只去年一年,南方各省就少了差不多100萬兩銀子啊,如果南方各省能足額足收,有了這100萬兩,國庫何至于捉襟見肘?父皇又何至為了各地的軍餉,心急如焚??”
朝堂一片寂靜。
陳演動容了,趕緊跪下去:“臣有罪。”
他掛著戶部尚書的銜,暫代戶部,賦稅收不上來,他當然有責任。
其他戶部官員也呼啦啦的跪了下去。
龍座上,崇禎臉色冷冷,其實朱慈烺的疑問,他不是沒有問過,但戶部的理由有很多,甚至有朝臣聯名上書,認為南方賦稅過多,已經不堪重負,請皇上減免南方各省的稅賦。
最后雖然沒有減,但崇禎對南方各省卻也不敢逼迫太過了,只恐真如大臣所言“南方不堪重負,或釀成民變。”因為有此擔憂,南方各省的稅賦只要能收上來七八成,他就不會太責怪。
“起來吧,今日我們只談事,不論罪。”崇禎揮手。
陳演他們呼啦啦又站起來。
崇禎看向兒子:“你繼續說。”
“父皇。”
朱慈烺轉身對著崇禎:“兒臣以為,南方歲入減少,其實是兩個原因。”
“哪兩個?”
“第一,鹽稅、茶稅大幅減少,第二,逋賦者越來越多!”朱慈烺表情嚴肅。
逋賦就是欠稅。
朝臣微微聳動,尤其是內閣首輔周延儒和次輔陳演,兩人臉色都變了。因為太子的話,已經挑到了帝國財稅敏感的神經。
“首先說第一個,從古至今,鹽稅茶稅都是國家最重要的財稅來源,我朝初立時,只鹽稅一項,就占到每年歲入的六成,神宗皇帝時,每年的鹽稅都保持在200萬兩左右,然去年,戶部入庫的鹽稅,竟然只有區區100萬兩,這少掉的100萬兩哪去了呢?”
“我朝鹽稅分兩部分,一部是人口稅,每人派銀一分六厘二毫,家里幾個人就交幾個人的鹽稅,俗稱鹽鈔,一個普通縣城全年大約可收二三百兩鹽稅銀,我看了戶部的資料,鹽鈔雖然比往年少了些,但少的并不多,真正少掉的是商人納銀。什么是納銀呢?諸位老大人都比我清楚,就是商人直接在鹽場納稅的錢,俗稱鹽引。”
“一引鹽商人納銀三、四錢,一引鹽430斤,商人納了稅,就可以買了鹽去販賣了,可奇怪的是,在鹽鈔沒有少的情況下,鹽引銀卻逐年減少,從神宗皇帝時候的一百多萬,變成現在的五十萬都不到,這是什么情況呢?”
朱慈烺像是在朝臣,又像是問自己。
百官的目光都瞟向陳演。
兩淮鹽運使不在朝的情況下,只有陳演這個戶部尚書能回答。
“各地都有戰事,鹽路受阻,鹽商不愿意買鹽,因此鹽稅就減少了。”陳演已經有點心虛了,在太子清澈目光的注視下,他感覺自己每一個回答都是陷阱,所以他回答就更小心,更斟酌。
朱慈烺笑一笑:“陳老先生的回答,聽起來很合理,因為有戰事,鹽不好賣,所以那些鹽商就不進貨了,他們不進貨,自然就不納銀,而朝廷的鹽稅自然就少了。但奇怪的是,雖然這些鹽商不進貨了,不賣鹽了,但市場上的鹽卻并沒有短缺,從山西陜西京畿,甚至李自成治下的淪陷區,我都沒聽說有哪里買不到鹽的。只不過鹽的價錢,卻是一日比一日高,崇禎元年時,一斤鹽120文就能買到,現在卻已經賣到了300文,價錢翻了一倍,但朝廷的稅收卻少了一半,父皇,你難道沒覺得有什么不對嗎?”
“什么?現在鹽300文一斤?”崇禎大吃一驚,他是皇帝,宮門不出,他對食鹽價錢的概念,還停留在他當信王的時段。
朱慈烺點頭。
眾朝臣也都是點頭。
崇禎雖然亡國之君,但絕不愚笨,鹽的價錢漲了一倍,正常情況下,朝廷的鹽稅應該增加,就算不增加,也不應該減少,但現在卻偏偏少了一半。
崇禎的臉色一下就陰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