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燕表現出了顯而易見的不敢置信。
說起來這也不能怪他情緒過于激動,只能說楚云給出的條件,對張燕而言實在是太吸引人了。
勾結各郡縣官員,縱容屬下盜墓侵擾民生,不止如此,還綁架了魏王的三位公子。
單單是這最后一則罪狀,已經足夠將張燕一家滿門抄斬了。
楚云卻愿意放過張燕,不僅是對其所犯下的諸多罪狀不予追究,還要將先前拖欠的糧草歸還?
雖然楚云只說盡量如數補償,但這已經是足夠讓張燕相當受寵若驚了。
“兄長,你說…這車騎將軍的話,能信么…?”
將胡縣令視為自己人的張燕沒有顧忌,問出最顧慮的問題。
沒錯,楚云開出的條件確實很優待,但正是因為太優渥了,反而讓張燕覺得不敢相信。
白手起家將一伙賊匪發展壯大到今天,張燕有著豐富的人生經驗。
天上掉餡餅這種事,他會覺得可疑一點兒都不奇怪。
“嗯…”
胡縣令拉長了尾音,沒有急著回答張燕的問題。
事實上,這個問題,就算張燕不問,胡縣令在從無極趕來真定的途中,也思考過無數次了。
事情無非是兩種可能。
要么楚云是在用花言巧語欺騙張燕,等張燕把三位公子放走之后,再找張燕的麻煩。
另外一種情況,自然就是楚云并沒有說假話,而是誠心誠意地供給張燕如此大方的提議。
當然,在張燕看來,這種可能性實在低得可憐。
更為重要的是,張燕并不知道克扣自己弟兄們糧草的人是曹洪。
先前他一直誤以為此事是曹操授意,因此,張燕下意識地對所有曹氏集團的成員,都抱有戒備甚至是敵意。
想到這一點的胡縣令,立刻將這一情報完整告知張燕。
“這…原來是那個曹洪從中作梗?!我就說,以魏王的身份,怎么可能會出爾反爾!”
張燕恍然大悟地怒喝道。
“這都是曹休將軍親口當著車騎將軍的面說的,曹休將軍就是敢蒙騙我,也絕對沒膽量編造謊話來蒙蔽車騎將軍啊!”
“嗯,兄長說的有道理,這么說來,看來此事十有八九屬實了…”
之前,張燕就一直覺得奇怪,以曹操的身份地位,格局肚量,絕不可能在許諾給予他糧草后,日漸增加克扣的份量。
現在一聽是曹洪所謂,張燕頓時就覺得一切都說得通了。
要知道曹洪頗有家私,聽過這一傳聞的人不在少數。
若是說曹洪的錢都是正當來路積攢下來的,恐怕連三歲小孩子都不信。
只是誰能想到,這曹洪平日里暗自斂財也就罷了,居然會將手伸到供給曹操附庸勢力的糧草上?
“太過分了!”
張燕憤憤不平地又用手捶了一下桌案,可發泄過后,他的心情就豁然開朗起來。
“表兄,這么說的話,車騎將軍是出于對曹洪將軍的所作所為抱有歉意,所以才做出這個提議的?你當時人在場,分析分析?”
“此事事關重大,愚兄我也不敢亂說,但要我談及自己的想法,我只能說,外界對車騎將軍的傳言大多屬實,那確實是一位了不得的青年俊杰!
而且,我不覺得他是在騙我們,因為在得知曹洪將軍的所作所為以后,車騎將軍當時的表現,與兄弟你方才的樣子如出一轍,那絕對不是裝出來的!”
“如此,可見車騎將軍事先對此事并不知情,這也難怪,畢竟他在外征戰,哪里有閑心過問河北的這些‘小事’。”
糧草分配之事,對張燕來說自然是茲事體大,但對于楚云那樣位列群臣之巔的大人物來講,并不值得他為之操心。
張燕的心中頓時重新燃起希望。
“表兄說得有道理,不過此事茲事體大,咱們不能草草下決定,我還是召集眾弟兄商議一番吧。”
“也好。”
胡縣令深以為然,也不愿自己三言兩語,就決定了自己還有弟兄們的宿命。
將召集親信的命令傳達下去,很快,張燕的左右手們就全部聚集于書房。
“我等參見大王!”
眾渠帥齊聲向張燕行禮問候。
“各位不必拘禮,都來坐吧。”
雖然張燕是魁首,但為了籠絡人心,他一向是與眾渠帥們平起平坐,拜此所賜,大多渠帥都很敬重他的地位,很少有人會挑釁或質疑張燕的權威。
眼看著五名渠帥全部入座,張燕點了點頭,開誠布公道:“諸位,相信你們也多少猜到,請大伙來,是有要事相商。”
說完這句話,張燕見眾人都仿佛豎起耳朵般,聚精會神地等待著自己的下文,這才滿意地開始把已知的情報,以及楚云的提議都毫無保留地告知眾人。
五名渠帥聞言,神色各異,但都露出驚愕之色。
沒人能想到,先前糧草上的克扣,居然并非曹操的主意,而是曹洪一人的手筆。
一時之間,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張燕不開口,竟無一人敢肆意發表自己的看法。
“不知大王有何打算?”
身材最魁梧壯碩的高大男子站起身,向張燕開口詢問。
此人名叫孫輕,是張燕手下最善戰的猛將。
其余四人也都目不斜視地看向張燕,看樣子,他們還是希望先聽一聽張燕的想法。
見自己還被視為主心骨,張燕心中松了口氣,在這個時候,他最怕的,就是內部意見難以統一。
“我表兄已與車騎將軍見過面,據他所說,車騎將軍很有誠意,我們不妨考慮一下他的提議,既能保住現有的地位,說不定還能得到糧草上的補償。”
張燕沒有說出口的,是還能免去綁架三位曹氏公子的罪責。
但眼下眾人的情緒本就有些緊張,他覺得還是盡量不要刻意提及此事比較好。
“大王的意思,是要將三位公子先行奉還給車騎將軍?”
另一位身形看似纖瘦,卻滿面虬髯的漢子眼珠一轉,問道。
“這不妥吧!三位公子是咱們眼下唯一能牽制朝廷的籌碼,如果將這最后的籌碼先交了出去,朝廷再想找我們秋后算賬,我們如何自保?”
另一位渠帥立刻表示反對。
在漢末能活到今天的,都不是泛泛之輩,哪怕是賊寇出身,憑著“吃一塹長一智”的方式,也能通過經驗、閱歷變得狡猾。
“劉老弟說得有道理,這八成是那楚云的詭計,為的就是騙咱們交人!等三位公子回到他們手上,他召集兵馬來攻打我們,到那時,我們如何抵擋?”
最后說話的,是黑山軍中除了張燕以外,最具威信的渠帥——王當。
王當此人雖然無經天緯地之才,但也勉強算得上文武雙全。
尤其是在大多出身卑微的賊寇之中,腹中有幾滴墨水的他,更是被不少人視作黑山軍中的智囊。
就連張燕自己,也是這么覺得的。
“可若是不交人,我們就等同于回絕了車騎將軍,錯過這次大好良機不說,萬一惹惱了車騎將軍,我們不是一樣要與朝廷兵戎相見?”
張燕比其他渠帥更傾向于避戰,是因為只有他清楚目前軍中完整的真實情況。
雖然不情愿地通過盜墓這種手段暫時解決了燃眉之急,但目前軍中可供應弟兄們食用的糧草,也不超過七日。
這也就意味著,如果七日之內,張燕不能想到新的辦法來解決糧草問題的話,黑山軍的十余萬弟兄們,就又要餓肚子了。
而且,如果要在這種情況下與朝廷的大軍交手,特別是還要與楚云交手,七日之內不能取勝的話,黑山軍怕是要就此被朝廷一舉剿滅。
張燕不想死得這么窩囊,也不想害得跟隨自己多年的弟兄們都落得這么個下場。
“大王,不妨這樣,我們先歸還一位公子,然后看看朝廷的態度。
如果車騎將軍如約給咱們提供糧草,咱們再陸續把其他兩位公子也放了,如何?”
“不妥!你這法子與威脅車騎將軍有什么區別?!到頭來,我們早晚還是要把三位公子都放了,而且在這個過程中,很可能不知得罪車騎將軍多少次,萬一他要秋后算賬,我們的下場只會更慘!”
“那你說怎么辦?覺得我的法子不行,你倒是出個主意啊!”
“夠了!”
張燕慍怒地又拍了拍桌子,原本爭論不休的渠帥們立刻統統閉嘴。
“諸位說得都有些道理,但我們要放人的話,就應該都放走,要么就全留下,若是一個接一個地放人,確實如劉兄弟所說,反而更容易激怒車騎將軍。”
這時,身著一襲藍袍的王當突然起身,認真道:“大王,我倒是有個想法。”
“什么想法?王兄弟說來聽聽。”
張燕兩眼放光,期盼地看向王當。
其余三人,也是與張燕相近的神色。
“在下聽聞,前幾日,無極縣內突然多出兩萬精騎,現在想來,這兩萬騎兵,應該正是車騎將軍的人馬不假!
我看,我們不妨選一位能征善戰者,率軍與朝廷交鋒,不求勝,但求不敗,打出咱們黑山軍的氣勢,然后再接受車騎將軍的建議。
這樣一來,我們黑山軍輸人不輸陣,就算接受條件,也證明我們并非是聽到朝廷的大軍一到,就嚇得威風喪膽,委曲求全。”
本以為王當能提出什么好主意的張燕聽完這段話,表面神色無異,心中已經忍不住生起鄙夷之意了。
在張燕看來,這不但是個餿主意,而且簡直是在加速自家弟兄們的滅亡。
但從原理上講,王當的這個主意,并不能算差。
不戰而降容易被對方輕視,這個道理,張燕自己也帶兵多年,自然是知曉的。
但王當并沒有結合實際情況去考慮。
當今車騎將軍是何許人也?領軍兩年,指揮大小十余場戰事,多艱難的硬仗都參與過,卻屢戰屢勝。
跟這樣久負盛名的大人物交手,還想什么“不求勝但求不敗”?!
“事已至此,我也不好瞞著各位了。”
需要團結的時候,張燕即使不認同王當的計劃,也不能直接指出對方的問題。
所以,他決定轉移矛盾。
“事實上,現在城中的存糧最多只能再讓弟兄們支撐五日,如果把其他郡縣的存糧也一并集中運輸過來的,應該能多支撐兩三日吧…”
此言一出,眾渠帥面面相覷,就連一直沒出聲的胡縣令,那滿是贅肉的臉上,都變得一片煞白。
所有人都知道,這意味著,留給黑山軍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必須立刻做出一個決定,而且一旦決定是開戰,就必須在五日之內取得大勝。
“還…還是把三位公子放回去吧,久聞車騎將軍是難得的君子,我相信他不會騙我們的!”
“是啊!我也同意!咱們本來綁走三位公子就是事出無奈,現在車騎將軍寬宏大量不予追究,還愿意補償咱們糧草,咱們又何必敬酒不吃吃罰酒呢?”
“大王,不妨快去見一見三位公子,給他們松綁,再擺下宴席拿出好酒好菜招待他們,咱們大伙一起給三位公子賠個不是,再許諾會加派人手送三位公子離開。
這樣的話,也許三位公子會不跟我們計較,還會在車騎將軍面前替咱們美言幾句!”
“行啊!劉老弟!看來不止是大王,你小子最近也沒少讀書吧?!能想出這么好的主意,厲害啊!”
三位渠帥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著,意見卻出奇地一致。
張燕心中暗笑,心想眾兄弟果然都很識時務,一聽糧草不夠吃,妥協得一個比一個快。
唯有王當神色陰晴不定,既不愿意附和其他三人的意見,卻又似乎有所顧忌,不愿做唯一一個唱反調的人。
看出這一情況的張燕,知道王當是因為意見被反對,心中不悅。
不過這個時候,張燕也沒法估計對方的感受了。
他現在需要的,是沒有任何反對的聲音,好統一意見,盡快放了曹丕三人,以免夜長夢多。
“好,既然大家都同意,我們這就一起去見三位公子,向他們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