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空中飛行了近三個小時,都均斐終于下了飛機。
雙腳踏在實地上,都均斐感到有點兒眩暈。
他按著頭,在行李箱旁站了會兒,這才打開手機查看消息。
手機剛開始,都均斐便收到了沈渝北的喜訊。
沈渝北:老二,我結婚了,附圖.jpg。
都均斐先是感到突然,接著便覺得意外。
萬年光棍結婚了?
都均斐打開圖片,瞧見配偶那一欄寫著帝蓉蓉的名字,才搖頭失笑。
真沒想到,兜兜轉轉過了這么多年,沈渝北最終還是娶到了帝蓉蓉。
感受到襯衫胸口口袋中那張照片的存在,都均斐掏出照片,盯著織月的笑顏,他彎了彎唇。
十八年過去,他終于也找到了織月。
一切,都很糟糕,但又沒有壞透。
這并不是都均斐并不是第一次來成都市。在這里,都均斐花了三個月的時間,拍了一部斬獲戛納金棕櫚大獎的現代電影。
在這里生活的三個月,他感受到的是成都人民的熱情,以及火鍋的麻辣。
再入成都,一想到織月在這座城市里生活了十多年,都均斐對這座城市,便產生了不一樣的情愫。
不知道,在他拍戲的那段時光里,織月是否也曾遠遠地看過他呢?
見天色已晚,都均斐壓下心里的迫不及待,找到了酒店下榻。
第二天早上,都均斐穿上織月最喜歡的黑色西裝,將胡茬刮干凈,還將那對凌亂的野眉修成了鋒利的劍眉。
盯著鏡子里五官鋒利而英俊的男人,都均斐感到滿意。
他帶著激動與期待,前往特殊教育學院,去找故人。
這所學校里面,學生多是身體有問題的特殊人。有人眼盲,有人聾啞,有人智力受損,有人精神殘疾,還有一些身體殘疾的學生。
這是一個無時無刻都讓人感到心情沉重,感到絕望的地方。
也是一個時時刻刻都能讓人看到希望與拼搏的地方。
外面四肢健全的人在喊著要死要活,里面身患殘疾的人在努力向上拼搏。
這地方很神奇。
抱著一份敬畏之心,都均斐放輕腳步,穿過花叢,來到學校行政樓前。
在樓下,都均斐遇見了一個男老師。
他攔住老師,問道:“你好,請問宿舍樓怎么走?”
老師停下來,沉默地看了他片刻,突然舉起雙手,比了一連串的手勢。
竟然是個聾啞人。
都均斐趕緊將自己的問題,用手語翻譯了一遍。
看懂了都均斐的問題,老師這才回答他:繞過行政樓,順著公路往前走一段距離,穿過風雨走廊,你會看到宿舍樓。
都均斐:謝謝。
宿舍樓共有五層高,樓有些破舊,樓體外墻上,起了許多斑駁的紋路。不過周圍樹倒是挺多,這個季節樹葉剛抽了嫩芽,生機勃勃。
都均斐站在風雨走廊的盡頭,盯著宿舍樓前正在掃地的女人。
女人的頭發很短,剪成娃娃頭。她側身對著都均斐,露出來半張臉。
織月的嘴很小,以前吃小籠包都要全力張開嘴,才能包得住。
此刻,那雙小嘴抿著,更顯得嬌小可愛。
織月的皮膚變黑了一些,但五官仍是漂亮的模樣。
織月耳聾,聽不到聲音,并不知道有人正站在不遠處,貪婪地打量了她許久。
來之前,都均斐迫不及待地想要見見織月,與她說說話,帶她回家。
可真見到了織月,都均斐反而怯了場。
但他一雙腳像是被釘子定在了水泥地面上,邁不動。
織月將垃圾掃成一團,轉身去拿畚斗裝垃圾。
她一回頭,便看到身后站著一個高個子的男人。
那男人穿著黑色的西裝,頭發短得能看到頭皮。
織月含笑的臉龐,在看到都均斐時,驟然僵住。
剎那間,織月的眼里聚起了風風雨雨。
她很快又低下頭去,假裝繼續掃地。
都均斐是導演,他擅長用鏡頭去捕捉每一個人最細微的情緒反應,沒有人會比他更能理解人的眼神所傳達出來的內容。
剛才,織月看到自己的那一眼,分明是充滿了愛恨不能,與痛苦不舍。
都均斐心里產生了一個想法——
她認得自己!
她根本就沒有失憶!
可她沒失憶的話,當年為什么不肯告訴警察她的身份?這些年里,為什么不肯回來找自己呢?
答案,都均斐不敢深想。
都均斐垂在腿邊的雙手蜷縮了幾下,才鼓起勇氣,邁開長腿,朝織月走近。
織月專心掃地,連地上的螞蟻都數清楚了。
這時,一雙锃亮的皮鞋,闖進織月的視野里。
織月的笤帚,在都均斐的鞋尖前停下。
她不得不抬起頭來,用迷茫地眼神盯著都均斐。
織月用胳膊夾著笤帚的手桿,她用手語比劃道:先生,你是哪位學生的家長嗎?你的孩子叫什么?
都均斐盯著織月看了半晌。
他伸出雙手,緩慢地,比劃道:我是一名監護人,我來這里,是要找我養大的孩子。
織月看懂了他意思,沒反應。
都均斐又比劃道:她叫織月,林織月,今年35歲。
十八年前,我弄丟了她。這些年,我一直在找她。
都均斐停下來,無聲地注視著織月。
織月牽強地笑了一下,她比劃道:我們學校,沒有這樣的學生。
都均斐笑了一下,笑得很難看。
他又告訴織月:我這里,有她的照片,你幫我看看,你有沒有見過她?
都均斐從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張照片來。
那照片很舊了,照片的膠已經變了色,上面人像的衣服已經斑駁。但兩個人的模樣,卻還很清晰。
織月接過照片。
低頭,便看到了一個少女,和一個成年男人。
少女穿著紅色娃娃領裙子,與個子高高的男人站在一起。
少女笑著,露出尖尖的小虎牙。
一雙眼睛,顧盼生輝。
而那個男人,生得有幾分痞氣,眼里總彌漫著幾分散漫不正經的笑。
拍照時,少女的腦袋下意識朝著男人的肩膀靠了靠,可見,少女是依賴那個男人的。
織月認得那個少女。
那是年少時候的她自己。
織月捏著照片的手,微微變緊。
都均斐戳了戳織月的手臂。
織月這才抬頭,表情復雜的看著他。
都均斐比劃起手勢來。你認識她,對不對?
織月咬著唇,沒說話。
都均斐:織月,我是哥哥啊。
織月苦笑了一下,她告訴都均斐:我不記得以前的事了,你怎么證實我們之間的關系?你必須讓我相信你。
都均斐想了想,他伸出左手,輕輕地放在織月的腰腹上,他比劃道:這里,有一個攝像機紋身。
當年,織月暗戀都均斐卻不敢表白。
那時候,都均斐最愛擺弄他的攝像機,織月便悄咪咪的在腹部,紋了一個攝像頭。
都均斐無意發現后,還罵過她一回,認為她變壞了,不聽話了。
當時織月很倔,打死不肯洗了紋身。
后來,織月失蹤后,都均斐才漸漸琢磨明白織月紋身的意義。
她哪里是變壞了啊,她只是愛上了他!
都均斐突然撩起織月的上衣。
織月的肌膚露在空氣中,那截細腰上,當真有一個黑色的攝像機。
只是紋身年代已久,黑色都變成了灰色。
織月瞪大了眼睛。
都均斐笑了笑,呢喃道:織月,我找到你了。
織月眼里裝滿了淚水,捏著那張照片,渾身都在發抖。
都均斐又問:織月,你有空嗎,我想跟你說說話。
織月盯著他看了許久,才點下了頭。
學校的操場的塑膠跑道旁,有一圈綠草坪。
織月坐在草地上,有些局促。
怕她不安,都均斐并沒有挨著她坐,而是在距離織月兩米遠的對面,盤腿坐了下來。
兩人面對著面,看著彼此。
織月用一種好奇的眼神看著都均斐。
這張臉,她經常在手機上看到,最近看到的次數尤為頻繁。因為他的新電影,快要上映了。
捕捉到織月偷看自己的目光,都均斐心中悸動,控制不住心情,脫口便問出一句:“你認得我?”
織月歪歪頭,露出疑惑的目光。
都均斐莞爾。
他抬起雙手,慢慢地比劃了一陣。
看懂了都均斐的意思,織月拿出手機,打了一段話——
我認得你,都均斐老師,你是一名導演。我很喜歡你導演的作品,你的每一部劇,我都看過。
都均斐看懂了織月的手語,眼里的期待不由得黯淡下去。
原來她認得自己,不是因為還記得從前的事,而是看過自己的電影,知道自己是導演的身份。
都均斐心里有些悲涼。
曾經總纏著他笑,因為他抽煙就生氣,因為他不吃飯胃疼就哭的小姑娘,已經不記得他了。
都均斐安慰自己:沒關系,人找到了,比什么都重要。
都均斐打起精神來,對織月說:我是你的監護人,是你的哥哥。
怕織月不信,都均斐還從自己的背包里,拿出早就準備好的戶口本。
織月接過都均斐的戶口本,在上面看到了織月的名字。她這才說:原來,我叫織月。
都均斐重重地點了點頭。
織月又在手機上寫到:我不記得從前的事了,我現在叫林曼。
都均斐:林曼。
織月笑了笑。
她將戶口本還給都均斐。
都均斐將戶口本塞回包里。
躊躇了許久,都均斐才在手機中寫到:織月,我終于找到了你,你跟我回家,好不好?
織月盯著都均斐看了許久,卻是搖了搖頭。
見她搖頭,都均斐心都涼了。
都均斐不由得問道:為什么?是在責怪哥哥當年沒有照顧好你,害你被人拐賣嗎?
織月嘴角的笑容一榻。
被拐賣的那些事,織月一直都記得。
她不忍去想那段灰暗誅心的經歷,她告訴都均斐:我有全新的生活,這里很好,我習慣了這里的節奏。
這里都是她的同類,沒有人會在她使用手語的時候,朝她投來好奇鄙夷的眼神。
她又寫道:我要留在這里。
在這里,她有歸屬感。
都均斐早已料到自己想要帶走織月是一件困難的事。
真被織月拒絕了,都均斐還是感到難受。
他又寫到:你真不跟我回去看看嗎?去祭拜一下你亡故的父親也好。
織月這次沒說話。
都均斐看見了希望,忙趁熱打鐵地勸說她。
你的父親是一名警察,當年因公殉職后,被埋在了烈士陵墓。現在還會去祭拜他的人,越來越少。織月,你要拋下你的父親嗎?
都均斐承認,用亡人來誘逼織月,是他邪惡。
織月吃了那么多苦,都均斐想把他帶回家,放在自己的身邊,好好地照顧。
織月沉默了很久,最后還是狠心拒絕了。我還是想留在這里。
都均斐頹喪地低下頭去。
織月看了看時間,又告訴都均斐:學生們快要午休了,我得去開門,都先生,再見。
織月起身就走了,過程中,沒有回頭看過都均斐一眼。
都均斐不肯就這么放棄,他便來到了校長的辦公室。
校長并不認識都均斐,都均斐的名氣還沒有大到誰見了他,都知道他是國際名導演的程度。
都均斐是以捐資人的身份,來見的校長。
校長很熱情,他煮了功夫茶,給都均斐倒了一杯。
“都先生,剛蘇主任說,您想做一些慈善事業,能跟我詳細說說,您的具體想法嗎?”
都均斐道:“是這樣,我想要為貴校建兩棟宿舍樓,我看你們學校的宿舍樓,已經很舊了,空調也沒有,每個宿舍還是八人間。”
聞言,校長大喜過望。
“真的嗎?”
都均斐點了點頭,“自然是真的。”
校長趕緊又給都均斐倒了一杯茶。
兩人詳聊起建樓的各種細節來,聊了一個多鐘頭,終于把這事談妥。
“像都先生這樣善良的人,可不多見。”校長拉開椅子站了起來,鄭重地對都均斐鞠了一躬。
“都先生,我替我們的老師跟學生,感謝您的慷慨資助!”
都均斐嚇了一跳。忙扶著校長的胳膊,讓他起身。
“校長不必行如此大的禮數。我做這些,也不是真的一無所圖。”
聞言,校長微愣,“都先生想要什么?”
剎那間,校長腦子里閃過許多黑暗的東西。
他以前就看到過報道,說有些有錢人,就愛玩聾啞人。這個都先生,看著是正人君子做派,莫非他真的有不良嗜好?
如果真是這樣,那這樓還是不要了。
宿舍差一點沒關系,但人不能沒了人性。
都均斐大概看出校長在胡思亂想些什么,他眉心一跳,忙解釋道:“校長不要多想,我做這些,主要是想表達我對貴校的感激之心。”
校長虛心請教:“感謝什么?”
他們何時幫到過都先生?
都均斐道:“貴校女生宿舍的宿管林曼女士,她與我關系匪淺...”
沒等都均斐說完,校長便恍悟地拍了拍大腿,笑著說:“莫非都先生就是林曼在望東城的神秘男友?”
都均斐:?
織月在望東城有個男朋友?
都均斐不動聲色地問道:“校長為何這么說?”
校長道:“每年的三月二十幾號,林曼都會請一段時間的假去望東城,一去就是十多天,我們都覺得林曼是去見異地男友。”
“莫非,都先生就是那個神秘男友?”
沒看出來,林曼竟然交了一個這么有錢的男朋友。
都均斐一聽到三月二十幾號這個時間,笑容便有些僵硬。
三月二十四號,是織月父親的忌日!
織月每年都會回望東城,偷偷地去祭拜她的父親!
所以她根本就沒失憶!
都均斐努力壓下心里翻滾的各種情緒。
笑著點了點頭,都均斐才道:“對,我這次來,一是想送貴校兩棟樓,二來,也是想帶林曼回望東去生活。”
“一直分隔兩地,也不是長久之計。”
“都先生說的是!”校長非常支持都均斐的做法。
都均斐被校長送佛一樣送出了辦公樓。
他又來到女生宿舍門口呆了片刻,才離開。
得知都均斐第二天便走了,織月松了口氣的同時,又有些悵然。
學校最近要建新的宿舍樓了,學校后門的院墻開了一道門,方便建筑跟工人進入。
工人都是外地來的。
施工隊的涌入,導致人員混亂,林曼怕有女同學會受到傷害,每天都兢兢敬業的守著門。
到了3月21號這天,織月拿著提前寫好的請假單,來到校長的辦公室。
校長不等織月說明請假緣由,便主動奪走她的請假單,唰唰地簽下他的名字。
見狀織月有些詫異。
校長笑瞇瞇地跟她說了句什么,可惜織月聽不見。
校長又用手語,告訴她:好好去玩,玩的開心。
織月這才點了點頭,拿著請假單疑惑地離開了。
照例,織月這回也只請了十天的假。
當天中午,織月便拎著一只簡便的行李箱,乘坐高鐵,去了望東城。
烈士陵墓里很幽靜,每一座墓碑下,都埋葬著一具烈士的骨。
織月拎著祭拜用品,熟門熟路地穿過小道,繞到寫著‘林冠山’的烈士墓碑前。
林冠山,是林織月的父親。
織月在墓碑前跪下來,默不吭聲地燒紙,上香。
等她做完這一切,站起來準備離開時,卻看見自己身后,站著一個身穿白襯衫的男人。
都均斐不知來了多久,就一直那么看著織月,目光里彌漫著悲傷。
織月瞪大了眼睛,眼里閃過慌亂與不安。
“啊...”
她張嘴,發出一聲沒有意識的驚呼。
都均斐一步步走上前。
織月一步步后退。
她退到身子都抵在了父親的墓碑上,再也無路可退了,這才用雙手抓進了父親的墓碑,抬起頭來,慌亂地看著都均斐。
都均斐低下頭,盯著織月的臉。
瞧見織月眼里的驚慌之色,都均斐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是真的記得一切!
“織月,你將我騙得好苦。”
在他為了她的去世傷心的這些年,她卻年年都偷偷地回來望東城祭拜林父。
除了祭拜父親,她是不是也曾在暗中偷偷地觀察過他?
她是怎么忍住不與自己相見的?
都均斐眼里有了熱淚。
“織月,你是在懲罰我嗎?”
織月聽不到都均斐在說什么,但她能猜到都均斐在表達什么。
織月雙手緊緊捏住父親的墓碑,冰涼的觸感,一絲絲順著指尖,鉆進織月的體內,冰得她渾身徹骨的寒冷。
“啊...”
織月啊了一聲,開始無聲地落淚。
都均斐伸手去擦織月的眼淚。
溫熱的眼淚,卻灼燙了都均斐的心。
“織月,不哭,好嗎?”
被都均斐這么一哄,織月反倒哭得更加厲害。
織月突然用雙手推了都均斐一把。
她用盡了全力,都均斐一米八幾的男人,竟然被織月推倒在地。
都均斐一屁股坐在地上,惱怒地抬頭,竟看到織月動手解開了她格子襯衫上面第一顆紐扣。
她還在繼續。
見狀,都均斐表情憤然。
“你做什么?”
知道織月聽不見,都均斐迅速站了起來,忙用手勢比劃:你脫衣服做什么!
織月咬著唇,落著淚,動作緩慢而堅定地解開最上面三顆扣子。
織月一把扯開襯衫的領口,露出里面白色的Bar,以及鎖骨下面,用烙鐵燙出來的字——
都均斐怔怔地盯著那個燙疤,如同癡呆兒一樣,忘了該做出反應。
織月指著那個‘奴’字,她流著淚對都均斐搖頭。
都均斐懂了織月的意思。
織月衣不遮體,她雙手比劃著,告訴都均斐:我還是喜歡你。以前的我,還敢在心里癡心妄想你。但現在,你看我這殘破的身子,我怎么有資格喜歡你?
以前她只是一個聾啞人,弦樂便罵她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是癡心妄想。
現在,她身上被燙傷了‘奴’的印記,她的身子早已殘破不堪,她更是沒有資格再瞻仰都均斐。
她沒臉出現在都均斐的面前。
所以當年,當警察詢問她姓什么叫什么家住何方時,織月便撒了謊。
她說自己失憶了,是覺得自己殘破骯臟,沒有臉再回到都均斐的家里了。
這些年,織月每年都會回望東城。她用一天的時間陪父親,用九天的時間,躲在暗處,偷窺都均斐。
都均斐也不是每年三月份都在望東城的,他大部分時間都住在美國。這二十年里,織月也只看到過都均斐六次。
她躲在暗處,像是一個偷窺者,偷偷地看他一眼,便感到滿足。
都均斐撫摸著織月的那個烙印,心痛如刀割。
他趕緊拿出手機,迅速打了一段子——
那個老東西,他怎么死的?
織月取走都均斐的手機,打字回復他:他是生病躺在床上,活活被餓死的,聽說被人發現的時候,已經瘦成了皮包骨的樣子。
都均斐心里充滿了恨意!
那個老東西已經死了,但有人還活著!
都均斐又問:賣你的人,是弦樂?
織月這次沒說話,只是沉默地看著他。
那雙眼睛,霧蒙蒙的,裝滿了道不盡的委屈和恨意。
都均斐罵了句:“狗娘養的!”
都均斐動作溫柔地撫摸著織月的烙印,按照現在的祛疤術,想要去除這個烙印,也不是不可以。
但,烙印能去除,可心里的痛又該如何去除?
將織月的衣服扣子,一顆顆地全部系好,都均斐突然說:“跟我去個地方。”
都均斐拉著織月就走。
織月踉踉蹌蹌跟在他的身后,表情很迷茫。
他們要去做什么?
是夜,正濃。
望東城鳳仙區一處豪宅別墅里,燈火通明,正在舉辦一場慶功宴會。
上周,懸疑作家兼金牌編劇弦樂的新作《深夜的士》獲得了推理作家協會獎。
她昨天剛從國外歸來,今天,她的經紀人便為她開了一場慶功會。
慶功會的舉辦地,就在弦樂的家。
四十八歲的弦樂,身材略豐盈,穿一身藍色的深V領長裙,挽著發,端著紅酒杯走在人群中。
所到之處,目光追逐。
慶功會開始,切了蛋糕,開了香檳,弦樂說了一些感謝的話,便下場跟一群演員聊天。
顏江出演的第一部作品,便是弦樂的經典巨作《夜色撩人》。在電影里,顏江扮演的是一個俊美卻性情陰鷙的美少年殺人犯。
一個演員能走紅,離不開名導演跟好作品。
弦樂是《夜色撩人》的原著作者兼編劇,早已獲悉弦樂獲獎的消息,今晚,顏江也帶著禮物來參加慶功宴。
誰讓他是個懂得感恩的人呢?
進屋后,顏江將一枚胸針送給弦樂。
弦樂不缺任何東西,但還是對顏江的禮物表示了感激。
她把禮物給了助理,笑著問顏江:“顏江,你現在在公安部上班?當法醫?”
“是。”
“你們當法醫的,看我的寫的有關法醫學的知識,會不會覺得我是在班門弄斧?”
“怎么會,弦樂老師對法醫學的了解。別說是門外漢,就是我這種專業人士,也找不到弦樂老師的錯處。”
“弦樂老師很優秀。”
顏江說的是事實。
弦樂寫的推理小說,很值得推敲,就是顏江也找不到漏洞。
弦樂是當之無愧的中國推理小說之母。
聽到顏江的恭維,弦樂顯得非常開心。
“聽說你訂婚了,怎么沒把你未婚妻帶來?”
“她不愛參加這種場合,在家里。”
“原來如此。”
弦樂將一支酒遞給顏江,“嘗嘗,珍藏的柏圖斯,你一定會喜歡。”
顏江喝了一口,稱贊道:“是不錯。”
但喝多了韓老爺子釀的葡萄酒,再喝別的酒,顏江就覺得總缺了點什么。
就在這時,樓下又響起了車聲。
顏江道:“又有客人來了吧,弦樂老師去忙,不用招待我。這里都是認識的我,我也去找人敘敘舊。”
“那好。”
弦樂放下酒杯,與經紀人一起朝著大門口走去。
一路上,弦樂還在心里揣測著對方的身份。
門打開,頂著光頭造型的都均斐邁著闊步走進屋,隱約可見他的右手牽著一個人。
那個人藏在他的背后,看不清模樣。
弦樂是編劇,與身為導演的都均斐也算是同圈人。可很奇怪,離婚后,他們卻很少碰到面。
有時候不得不參加同一個頒獎典禮的時候,兩人的位置也被舉辦方安排得很遠。
都均斐的現身,令弦樂詫異。
弦樂的經紀人也覺得意外。
但都均斐如今在導演界的名氣,早已超越過國內所有導演,成了代表中國導演界的一張名片。
不管是誰看了他,都得恭敬有禮。
一些演員看到了都均斐,就跟貓兒看到了魚一樣,聞到了腥味,恨不能立馬跑上去湊個熱鬧。
但都均斐的眼神,擋住了所有人的熱情。
他的眼里,裝著冰雪。
能凍死春天的嫩芽。
來者不善!
弦樂瞇起眸子,語氣警惕地對都均斐說:“你來做什么?我可沒有邀請你。”
都均斐:“有個故人,想見見你。”
弦樂挑眉看著都均斐的身后,問他:“你背后藏著誰?”
“你看看,她是誰!”
都均斐手一拉,躲在他背后的織月便被拉了出來。
織月低著頭,怯怯地,卑微的,不敢抬頭。
都均斐雙手捧著織月的臉,他抬起織月的臉,用手語對她說:織月,這是你報仇的機會。這里人多,這里有我,她也沒辦法傷害你。
織月,你不是逆來順受的人,你受到了那么多的傷害,你為什么不報仇?
該受到懲罰的從來就不是受害者,而是罪人!
織月,你被她害得那么慘,你真的能忍這一切?
織月看明白了都均斐的話。
她想到自己被毀了的這一生,心里便充滿了恨意。
如果不是弦樂,她不會被賣到大山里面,不會被一條鐵鏈鎖在床上,過那種畜生不如的侮辱日子!
她被烙鐵燙過,留下了終生屈辱!
她還殺過一條才五個月大的小生命,那孩子被引產下來的時候,已經成了人型!
而這一切,都是拜眼前這個女人所賜!
織月緩緩地轉過頭來,正面對著弦樂,沖她古怪地笑了起來。
織月用手語,比劃道:十八年不見,你還記得我嗎?
從看到都均斐對織月講手語的那一瞬間開始,弦樂臉上的血色,正一寸寸地變白。
當織月真的轉過身來,那張臉,徹底與弦樂記憶深處那張漂亮的臉蛋重合。
弦樂愕然地瞪大了眼睛,腿一軟,朝后踉蹌一步。后來撞到了經紀人的胸膛,這才站穩。
“你...”
弦樂像是丟了三魂七魄,腦子里一團亂,嗡嗡地響。
織月又用手語,講道:看到我,很驚訝是嗎?當年,你把我賣到大山里面,并制造出我落河身亡的假象,你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回來了,對不對?
織月朝弦樂走近。
她一把捏住弦樂的下巴。
弦樂在織月的手指下,渾身發抖。
織月突然一把拎起弦樂的雙臂,用盡全力,將弦樂摔向高空,讓她的身子,狠狠地砸在地上。
“啊——”
滿堂嘩然!
弦樂的經紀人想要阻止織月,這時,都均斐迅速站了出來,擋在經紀人面前。
“這是她們兩人之間的仇恨,你無權干涉。”
經紀人怒目瞪著都均斐,雙拳捏得很緊,卻也沒有再做出別的行動。
從剛才弦樂的反應來看,明顯是她先對那個突然冒出來的女人,做了什么不軌之事。
因為那個陌生女人的保護神是都均斐,滿堂那么多演員、編劇,以及圈內人,竟沒有人敢冒著得罪都均斐的風險,去救弦樂。
畢竟,弦樂只是國內有名的推理作家,而都均斐卻是得到過奧斯卡最佳導演獎的世界名導!
他們都是人精,得罪誰的損失更大,他們心知肚明。
織月將弦樂丟到地上,趁弦樂疼得爬不起來的空當,她拔開人群,走到臺上。
抓起了那個桌案上的香檳瓶,織月箭步流星穿過人群,回到弦樂的身旁。
弦樂慢慢地爬了起來。
織月當著所有人的面前,又一次解開了襯衫的口子。
當她扯開衣服,露出那個烙印‘奴’字,眾人的表情都有些吃驚。
都均斐在一旁為織月做解釋,他對弦樂說:“當年,你把弦樂給了人販子,讓他們把弦樂賣給了一個老頭子。弦樂身上那個奴字,是那個老男人用滾燙的烙鐵燙上去的。”
聞言,滿堂嘩然。
經紀人也是一臉錯愕,他難以置信地盯著躺在地上痛嚎的弦樂。
弦樂老師怎么會是這種人?
難道當年的傳聞都是真的?
多年前,曾有傳言說弦樂因情生恨,謀殺了都均斐家里的養妹。
但警方并沒有找到能夠指控弦樂有罪的證據,所以弦樂至今都逍遙法外。
因此,大家都只把那個傳言當做一個故事。
沒有人相信弦樂會因為嫉妒,殺了都均斐的養妹。
對了,據說都均斐那個養妹就是聾啞人!
難道這個女人,就是當年失蹤的那個女孩子?
知道當年隱情的人,目光都在弦樂跟織月兩個女人身上來來回回地轉動。
他們頓時覺得今晚這宴會來得值!
這是見證了歷史啊!
顏江一邊吃瓜,一邊偷偷地用手機拍攝這一幕,并實時微信群,給宋翡和宋瓷他們看。
都均斐看了眼織月,見織月將香檳瓶摔碎了,從碎片中撿起最鋒利的一片,都均斐便明白了織月的意思。
“弦樂,牢,你得坐。但織月受過的痛,你也得承受。”
說完,都均斐對織月點了點頭,示意她可以行動了。
織月壓在弦樂的身上,見她一直掙扎,便用雙腳踩住弦樂的雙臂。
弦樂再怎么掙扎,都無法逃離織月的壓制。
織月拔開弦樂的吊帶裙,她流著淚,右手顫抖地將那鋒利的玻璃碎片,用力地刺進弦樂的肌膚中。
血液,流了出來,染紅弦樂白皙的肌膚。
織月操控著玻璃碎片,在弦樂的身體里縱橫前行。
弦樂疼得慘叫不止,那叫聲令人頭皮發麻。
有女孩子不忍地扭過頭去,卻又忍不住偷偷地偏過頭來偷看。
弦樂的經紀人看不下去了,大喊真讓織月住手。可都均斐橫在經紀人的面前,經紀人也沒法阻止這一幕。
而織月,她本來就是聾啞人,周圍人說什么,做什么,她都聽不到。
把最后一捺刻好,織月將玻璃碎片從弦樂的身體里取出來。
織月擦掉眼淚,瘋狂地大笑。
啞巴的笑聲,像是鋸木頭一樣,特別的刺耳。
而弦樂則抱著自己的胸口,疼得在地上打滾。
都均斐走過去,將織月抱在懷里,輕輕地拍著織月的肩膀。
織月漸漸地在他懷里安靜下來。
后來,警察來了,都均斐,織月以及弦樂三人,統統被帶到了派出所。
時隔十八年,當年的懸案,終于等到了揭開迷霧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