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知州今年五十三歲,在多地擔任過知州。
自道君皇帝登基之后,天下盜賊四起,亂相漸現。
戚知州歷任各地,抓捕過許多山賊強盜,有破產的商人,有失地的農民,有作奸犯科之徒,但從未見過祝龍這樣的。
他自己雖然被軟禁在州衙,但是他的仆人可以每天可以進出買蔬菜米油,據仆人所說,祝家軍紀律森嚴,公平買賣,從不騷擾百姓,反而開倉放糧,老百姓都贊不絕口。
凌州城里的商家最近生意火爆,因為祝家軍發了賞銀,士卒們有了錢,都想買點什么。當然,生意最火爆的還是勾欄瓦舍,據說那些姑娘們從早忙到晚。
當時戚知州聽了直搖頭,都是牲口啊!
他又看了自己的兩房美妾,心里有些緊張。幸好祝龍對自己和女眷還算有禮,并未折辱自己,也沒有搜刮錢財——其實他為官多年,還是有一些積蓄的。最后他不禁對祝龍生出幾分好感。
仔細想來,祝龍也不是強盜土匪,他是反賊啊!而且是有大志向的反賊。
他不殺自己是不是要逼自己臣服,如果真是如此,那自己該怎么辦?到底是屈服還是寧死不從?
他心中猶豫起來,如果祝龍能成大事,那他臣服也未嘗不可,還能成為從龍功臣。但是他并不看好祝龍的造反事業,別看大宋現在四處烽煙,好像無力平亂,其實大宋還是有強大實力的。祝龍想要改朝換代,難如登天!
就在戚知州胡思亂想的時候,一身便服的祝龍進來了,脫下鐵甲的他少了幾分冷峻和威嚴,卻多了幾分上位者的雍容氣度,他拱了拱手,客氣道:“知州大人!”
“不敢不敢,學生見過祝大官人!”戚知州慌忙行禮。
祝龍站在前庭之中,只見庭中有紅梅秋菊,古樹修竹,多時覺得此處寧靜清幽,洗去心頭浮躁。
兩人進屋,分主賓坐下,有仆人奉上熱茶,然后又恭謹退出。
“戚知州可見過皇帝?”祝龍有些好奇的問道。
戚知州一愣,連忙答道:“見過一次。”
“只見過一次?”祝龍有些不相信,堂堂的一州知府,這么多年只見過皇帝老兒一次,“道君皇帝什么樣子的?”
“當今圣上?”戚知州又愣了,反應過來,有些不好意思道:“在下還從未見過當今圣上。”
見祝龍不解的看著他,戚知州連忙解釋道:“我是元符二年中的進士,那時先帝在位,瓊林宴上,我見過先帝龍顏!”
“那道君皇帝呢?”
“從未見過!”戚知州搖搖頭,“大宋有二百四十州,除了有卓越功績和享有盛名者外,一般地方官員難得見圣上一面。”
祝龍冷笑一聲,“州縣治,則天下治。道君皇帝竟然不識太守,真是荒謬!”
戚知州不敢說什么,假裝沒有聽到。
祝龍又問道:“戚知州治理過哪里地方?”
“在莫州當過幾任知縣,又權知過恩州、霸州。”
“霸州?”祝龍頗感興趣道:“霸州有榷場,每年收稅應該不菲吧”
宋遼檀淵之盟后,兩國邊境從此平靜,在霸州、雄州等地方設立榷場,進行互市,相當于通商口岸。祝龍用腳趾頭也能想象到,一處榷場每年的稅收是多么可觀。
但戚知州卻搖頭苦笑道:“呵呵,一年不如一年了!”
“這是為何?”
“私商越來猖獗了!”
“私商?”祝龍沒聽說過這個名詞,心想莫非是還有官商?
戚知州見祝龍不了解這一行,便解釋道:“大宋和北遼的商人不是直接交易的,連見面都不用。大宋的商人將貨物交給我朝的官員,北遼的商人將貨物交給遼國的官員,然后兩國官員進行交易!”
祝龍目瞪口呆,原來是這樣操作啊!不用想也知道,以封建官僚的德性,可以想象其中該有多少貓膩和腐敗,吃拿卡要肯定是少不了的。
誰的貨物先交易,貨物估價多少,還不官員一句話的事情,商人愿意干才是怪事呢!
聽到這里,祝龍大概明白私商是什么了——應該就是走私的商販。
果然,戚知州接著道:“于是不法奸商為了逃避商稅,謀取更高利潤,他們繞過榷場,直接跟遼國商人買賣。官府嚴密巡邏,依然屢禁不止,做私商的人反而越來越多了!”
禁得住才怪!祝龍冷笑,恐怕那些私商已經用銀子喂飽了巡邏的軍官吧!
“在霸州當知州,那真是個肥差啊!”祝龍似笑非笑道。
戚知州心里一驚,莫非他剛才是在套本官的話,為的是要搜刮本官的積蓄?
他連忙將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榷場是朝廷有司直接管轄,另成體系,知州衙門管不到他們頭上!”
見他那副表情,祝龍看穿了他的心思,暗覺好笑,故意道:“那私商總是你們緝捕吧?”
“祝大官人有所不知,我們知州三年一換,還沒有熟悉地方的人和事,就又換地方了,這些捕盜緝私之事都是地方官軍和捕快經手,我們做知州的并不清楚!”
不清楚不要緊,孝敬錢不可能少得了你的!祝龍心道,不過也懶得再問這些事,而是問自己關心的事情:“私商那里能買到戰馬嗎?”
“戰馬?戰馬是北遼違禁物品,一般私商不敢販賣的!”戚知州搖搖頭。
祝龍眉毛一揚,追根刨底道:“一般私商?那什么樣的私商不一般呢?”
“呃…”戚知州不知道怎么說了,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道:“曾弄就是不一般的私商!”
曾弄?祝龍很意外,仔細一琢磨又在情理之中。
曾弄家里又沒有礦,哪來那么多錢,都裝滿了三百輛大馬車。正好他是北方來的,肯定有大宋商人沒有的門路。
“曾弄是在那時候結識大人的吧?”祝龍試探道,他相信古今都一樣,小私商可能是把腦袋別在腰帶上,但大私商肯定會勾結官員的。
戚知州笑了笑,道:“是的,那時候就認識了,但不是很熟,沒什么來往!”
此地無銀三百兩,祝龍笑笑不點破。
他心里想著以后讓曾家父子去遼國走私優良的戰馬,而且是沒有閹割的公馬,如果能成的話,就是意外之喜,比手下多幾個猛將更有價值。
“我看大宋府庫應該很有錢吧?”祝龍來到北宋,感覺富宋二字名不虛傳,各地富商富戶很多,如果不遭橫禍,普通人家生活也還可以,市民階層已經發展得很不錯了,總體給他的感覺就是繁華、而且相對自由。
可是史書上給北宋的標簽是“積貧積弱”,這跟祝龍看到不一樣,這讓他感到很不解,身邊又沒有人能解釋,如今碰倒戚知州,這個體制內的中高級官員,他終于可以問出心中疑惑。
戚知州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說,可是想一想自己的處境,哪有抗拒的勇氣,他硬著頭皮道:“這個…朝廷應該是沒錢的,否則蔡太師也不會、也不會改鹽法。”
戚知州說的隱晦,祝龍卻聽明白了。宋朝人是非常痛恨蔡京的,為了他為了斂財,做出了許多缺德的事情。
首先是濫發紙幣!北宋年間,因為經濟的發展,白銀和銅開采量不足,于是發行紙幣,每三年一發,每次125萬貫,府庫中有儲備金,可是到了道君皇帝趙佶登基,蔡京為相后,每年發行紙幣1000萬貫!紙幣的濫發造成通貨膨脹,嚴重破壞社會救濟和朝廷信用。
他還實行鹽鈔法,原本大宋商人購買后可以憑鹽鈔去官府的鹽場采購食鹽,運到市場銷售獲利,但他改革鹽法,突然宣布舊鹽鈔作廢,一些富商大賈曾擁有數十萬貫的舊鹽鈔,一朝成為廢紙,跳河的跳河,上吊的上吊,連許多朝廷大臣都同情他們。
“大宋的錢都去哪了?”祝龍不解的問道,蔡京對老百姓幾乎是竭澤而漁,所得到的錢財絕對是天文數字。
戚知州本能的閉嘴,這個問題不好回答,傳到外人耳朵里,要砍頭的,但看著祝龍似笑非笑的表情,他猛然意識到眼前這位是反賊,說什么都不要緊。
“大宋是能賺錢,但花錢的地方更多啊!”戚知州嘆道。
祝龍饒有興趣問道:“愿聞其詳!”
戚知州不明白一個反賊頭子怎么對大宋財稅這么感興趣,不過這讓他更加高看祝龍幾分,是個造反的好料子。
他也不敢隱瞞,老老實實道:“首先是歲幣,每年納北遼三十萬匹絹,二十萬兩白銀,賜西夏七萬兩白銀,絹十萬匹,茶葉一萬斤!”
祝龍疑惑道:“這不多吧!大宋每年收入沒有一個億,也有五千萬貫吧?”
戚知州抬頭盯著祝龍,好像在質問“你怎么能說出這種荒謬的話!”,讓祝龍有些心虛。
好在戚知州很快想起了自己的身份,耐心解釋道:“北遼和西夏要的是白銀啊!不是別的財物折現,就是白花花的銀子,一年二十七萬兩!祝大官人,您知道大宋一年能挖多少白銀嗎?”
祝龍搖了搖頭。
“不到二十萬兩!”戚知州痛心疾首道。
啊?祝龍難以置信,我富宋怎么會這樣?“那、那不夠的呢?”
戚知州冷笑一聲,“當然是從老百姓身上盤剝了,要不然江南為什么會出現方臘造反?因為這些絹和茶葉都是分攤到江南百姓頭上了!”
“不對啊!”祝龍腦海里會想著前世網上的文章,反駁道:“大宋雖然交了歲幣,但是邊境互市都賺回來了啊!而且大賺特賺!”
戚知州詫異的看著祝龍,心中對他的看法有些變了,剛才還以為他是個人物,現在覺得他腦子有些問題,是個臆想狂。
也對,要不是臆想,他一個富家少爺怎么會造反!
“在下在宋遼邊境任職三年,雖然不直接管轄榷場,卻也有一些往來。這個互市啊,大宋賺不了多少的!”
“怎么會不賺錢,大宋貨物繁多,北遼和西夏需要啊!”
“但是大宋也需要北遼的羊,西夏的青鹽啊!這兩國都人丁稀少,買不了多少貨物,像茶葉,布匹,又有大宋貢獻,甚至能反賣給大宋!”
“我聽說北遼都是用大宋的銅錢,自己都不鑄錢呢!這不就是說明大宋控制了北遼經濟嗎”祝龍爭辯道。
戚知州笑了:“這好像只能證明北遼有許多大宋的錢幣吧,而且大官人想一想,這么多的銅錢為什么會在北遼呢?”
對呀,為什么呢?因為他們賺去了唄!
硬通貨都交給了遼夏,本國百姓只能用不斷貶值的紙幣!
寧贈友邦,不與家奴,古今皆然啊!
祝龍心中不服氣,我這穿越者怎么能被土著教育呢?穿越者的先進性和優越性難道都是假的不成?為了尊嚴,他不服氣道:“雖然花了錢,但至少免去干戈,省了一大筆軍費吧!這么一算,還是劃算的!”
這句話說完,他就知道自己又說錯了,因為戚知州又露出了那副詫異的表情中,眼神中還帶著幾分憐憫。
“我大宋何曾息過兵戈,祝大官人可知我大宋有多少禁軍?”
“八十萬!”祝龍怎么知道的,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啊!
戚知州勉強點點頭,“只多不少,最多的時候是仁宗年間,多達一百二十萬!這么多禁軍,還不算地方廂軍,單是軍餉,那也是一筆龐大開支啊!朝廷開支,十之七八都用于養兵,可悲的是花了這么多錢糧,還是沒有養出一支強兵!被北遼欺壓,增加歲幣,被西夏侵凌,議賜歲幣!”
祝龍終于發現戚知州話里的矛盾了,“仁宗在位時,他老人家愛惜百姓,輕徭薄賦,百姓安居樂業,那是如何養得起這么多軍隊?”
此言一出,戚知州不說話了,就在祝龍以為他無話可說的時候,他長長的嘆了一口氣,“蔡京對老百姓是‘取之盡錙銖’,對陛下,對自己卻是‘用之如泥沙’,窮奢極欲,揮霍無度,百姓苦矣!”
“戚大人有愛民之心,祝某敬佩!”祝龍起身行了個禮。
“羞煞下官也!”戚知州連忙起身道:“在下只是同流而不合污,獨善其身而已,卻不敢直言進諫,枉讀圣賢書!”
兩人融洽許多,戚知州難得遇到一個可以無所顧忌說話的反賊,將平時心中對朝廷的不滿通通發泄出來,說得十分痛快!
祝龍聽聞了許多大宋朝廷的辛密,對這個龐然大物般的敵人有了更深刻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