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盼跑完海關的報稅提存手續后,大伙兒總算可以開始正式賣魚了。
不過她拿回來了一張待繳憑證,自己搞不懂,就追著顧鯤問:“哥,為什么報關不用交現錢呢?只核查登記了每種進口魚的分量。”
顧鯤:“廢話,這是生鮮啊,誰知道我們能不能及時賣完?到時候沒賣完,我們可以拿著爛魚的尸體去銷掉掉一部分重量、少交對應的關稅。提存登記制度就是為易腐壞交易標的而設的。”
顧盼又想了想:“但是我看這張稅單上的指導價好低啊。”
顧鯤拿過單子看了看,耐心解答:“上面不是寫這么,青衣蘇眉這些,他們都按石斑報關的,肯定是粵州海關原先沒進口過那幾種高檔貨,沒歷史記錄可以參照,只能按近似品類。不過這沒關系,說起來還是我們賺了。”
“船長,您懂得真多。”陳麗龍五感慨地佩服,他們愈發覺得老板真是有見識,跟著這個老板混能學到本事。
顧鯤并不在乎這些恭維:“別廢話了,既然所有手續都完了,你們倆幫忙一起賣魚。”
“好的船長。”
漁港本來就兼著魚市的角色,碼頭上無數水產商人在那里穿梭,一條條跟靠岸的漁船談生意,所以大部分常見的魚并不需要專門去找買家。
一行人來來往往忙到中午時分,那些非報稅的本地魚種基本上就賣得差不多了。
陳麗午飯都沒空吃,先給他報賬:“船長,我們一共賣出鯖魚5噸、舌鰨4噸、馬鮫3噸、鯧魚2噸。這幾種每公斤成交價4到10塊,一共7萬人民幣。
另外還有比較貴的品種,各種石斑魚500公斤,鯛魚600公斤,大海蝦、梭子蟹一共300公斤。這幾項每公斤批發價在30~50塊,一共5萬。
最后就是東星斑50公斤,金槍魚120公斤,旗魚肉200公斤,每公斤批發150~200,也是5萬。另外,還有那幾個按照進口貨報關的魚種沒賣,海關剛才的提存報稅員說,會給我們安排買家。”
顧鯤心算了一下,一船魚一共將近20噸,已經賣掉了15噸本土魚種,回本17萬人民幣,還剩兩三噸報稅的名貴熱帶魚沒賣。
顧鯤便順著陳麗最后的匯報追問:“海關還管介紹買家?憑什么?”
陳麗:“剛才我跟顧小姐去辦手續的時候,聽說是因為其他個體戶商人拿不出美元付給我們——進口商品按理是要用美元交易的,但是華夏有結匯管制,普通人拿不出美元。”
顧鯤對這種渠道沒抱什么期望,不過既然是海關方面好意幫介紹采購商,面子還是要給的,見一見吧。
吃過午飯,顧鯤和陳麗就被請到了附近海關辦公樓的一間會議室。而妹妹和龍五被他留在碼頭看著船。
顧盼年紀太小,顧鯤也怕她搞不清楚這些法務手續,所以這種洽談場合只能帶陳麗。
會議室里客人不多,除了顧鯤,其余幾個都是白人。顧鯤估摸著他們都是澳洲、紐西蘭那種來賣龍蝦和和牛的。
幾分鐘后,一名負責牽頭的海關工作人員,帶著粵州幾家對口的國營進出口公司的代表到場,雙方開始例行談判。
因為顧鯤牌面最小,他只能先圍觀別人談。
94年粵州已經挺發達了,每年的高檔食材/海鮮進口量非常可觀。尤其每年春秋兩季的廣交會,需要大量的裝逼奢侈商務洽談消費。
國家的想法很樸素也很急功近利:花外匯進口奢侈消費品、好吃好喝伺候外商,是為了在出口博覽會上賺回來更多外匯,所以這方面出手大方。
而排在顧鯤前面的那幾個外商,賣的都是行情比較透明的品類,所以很快就成交了,雙方沒什么分歧。
打發完那些大商人,終于有個粵州生鮮進出口公司的工作人員,來跟顧鯤這個萌新詳談。
“顧先生是南洋華僑吧?那咱就說中文不介意吧?鄙人姓朱。你們這次帶來的品類,原先沒見人賣過,我們中午的時候,緊急研究了一下。
這些魚種在馬來西亞當地的行情,大約是比除了東星斑之外的其他中高檔石斑魚,再貴10%~20%。
所以,我們也愿意按照粵州本地的中高檔石斑魚進口價,上浮15%,來收購你們運來的青衣和蘇眉等品種。”
顧鯤:“朱經理,這不可能,在馬來西亞這魚是原產地,都要比中高檔石斑貴兩成。到了粵州,這就是從未見過的熱帶魚,拿去請客多有面子,這個附加值得值多少?要是賣那么便宜,在當地我就賣了,何必辛辛苦苦跑兩千公里來粵州?”
“你們這些遠洋國際捕撈的,本來就是撈到哪兒賣到哪兒,在哪兒上岸根本沒差吧。”進出口公司的人還自以為在壓價方面很懂行。
雙方一番唇槍舌劍,那個朱經理始終只答應以每公斤70塊的價格批量收購蘇眉、60塊收購青衣。
顧鯤也就懶得再跟他廢話了:“朱經理,既然你非要這么說,那沒什么好談了。真抱歉,浪費你們時間捧場,我自己去找買家吧。”
朱經理表情有些錯愕:“顧先生,我是來幫你解決問題的,你賣生鮮拖一天就是一天損失。找遍整個粵州城,都不會有其他單位拿那么多美元來陪你玩了。
我們華夏人民是艱苦樸素的,不是那些墮落的資本注意國家,外匯不能拿來奢侈,希望你認清這個現實。”
“不能奢侈你們還買和牛、澳龍?那就不是奢侈了么。”顧鯤本來都不想說了,只是突然覺得這種雙標太可笑,忍不住多吐槽一句。
朱經理一愣,似乎沒想過這個問題,連忙臨時組織措辭辯解:“這不一樣,那些是因為春交會臨近,招待外商,讓他們吃好喝好心情好,才能采購更多的東西,那是服務大局。”
顧鯤點起一根雪茄,談笑自若反問:“吃沒見過的新奇海魚,就不能讓外商心情舒暢長面子了?”
朱經理沒了底氣,自言自語:“這都沒見過,誰敢擔保外商會識貨滿意。我們進出口公司高價買了,市里幾大酒店不買賬也沒用啊…”
“行了,既然你說了不算,就別說了。”顧鯤一擺手,徑直繞過這廝,轉而跟今天組織這場交易的那名海關女科長攤牌,
“陳科長,感謝你們的安排。既然你們囊中羞澀,我還是自找買家吧,外匯問題不用操心,我愿意接受人民幣結算。這樣不管我賣給誰、應該都不礙事兒了吧?”
陳科長就是之前陳麗和顧盼去辦手續的那名海關負責人,原先也沒怎么重視顧鯤。但此刻聽了他的表態,居然主動表示愿意收人民幣,頓時讓她重視起來了。
今天已經是2月22日了,1994年已經過去了53天。
但在這整整53天里,偌大的粵東省,連一個肯收人民幣的大宗進口外商都沒見過。
她因為驚訝而一時沒有表態,顧鯤卻誤會了,繼續給她施壓:“怎么?這都不行么?那你們是既不允許我自己找買主,又不肯給我合理的價格?
貴國去年的會議里,明確表示要從有計劃的商品經濟,向社會注意市場經濟過渡,莫非對外貿易領域還有強買強賣?”
這個帽子扣得挺大,陳科長連忙回過神來解釋:“不是不是,我們只是今年沒遇到過要人民幣的外商,有些意外,絕對沒有別的意思。
您肯收人民幣,這是支持我們的工作,高興還來不及呢。要不要我們幫你另外介紹一些本市有實力的、人民幣結算的海鮮商人?”
既然形勢瞬間逆轉,顧鯤也不為已甚:“既然這樣,那我也不客氣了——這樣吧,我借你們的電話,給徐鋒打個電話,你們幫我背書一下我的身份,讓他肯跟我談,我就感謝你們了。”
陳科長不敢怠慢:“給白天鵝和華夏國際大酒店供貨的徐總?你們第一次來的外國人都知道他?行,我馬上幫您接洽。一會兒我再向領導請示一下,看看有沒有對人民幣結算外商的額外優惠。”
說著,陳科長就先領著顧鯤去了隔壁有電話機的辦公室,顧鯤拿起來就撥了一個“901088”的六位數號碼。
這個號碼,正是著名海鮮商人徐鋒的。顧鯤之所以知道,是因為歷史教科書里有寫。
1987年12月,粵州市投放了華夏歷史上第一批手機,那種摩托羅拉的磚頭形“大哥大”,一共100臺,號碼從9010-00到9010-99。
海鮮商人徐鋒,為了爭奪“裝逼教主”的江湖地位,花了兩三萬的成本搶下了機器、又花了四五萬暗籌搶到了第一張入網許可證,并且選了88這個號碼。所以,他的手機是華夏歷史上第一臺手機。
顧鯤覺得,這種人應該最能理解新奇裝逼炫富產品的真正價值了。
陳科長在一旁看著顧鯤撥號,心里也暗暗感慨:徐老板當年買手機這八萬塊錢花得真值。只要買到了江湖第一的噱頭,連南洋華僑都知道他的威名。
電話很快打通了,顧鯤不卑不亢地說:“徐總吧?鄙人姓顧,南洋來的海鮮商人,你應該認識這是海關生鮮提存辦的號碼,我有一筆不算大的新品種海鮮,不知道你有沒有空聊聊。”
電話對面的徐鋒猶豫了一下,語氣倒是挺客氣,不過一聽就知道是在懷疑顧鯤的身份。
不過幸好,陳科長立刻把話筒接了過去:“徐老板,我海關小陳啊。這位客人的身份信息和貨源我們都是核驗過的,你放心,就看你有沒有興趣。人家肯收人民幣,不然我們也不會放外商跟你直接交易了。”
一聽有海關的陳科長對身份和貨源真實性背書,對方立刻熱情了起來,表示馬上選個地方,陪顧鯤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