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七麟看向常旺:“這是誰沒了?”
常旺皺巴著眉頭露出悲苦之色,道:“我二弟,我二弟沒了。”
徐大很端正的去上了三炷香。
他發騷是分場合的,不該騷的場合從來都很正經。
中間屋子里頭是香火煙氣,左邊臥房里頭卻是藥味綿綿。
王七麟進屋看去,一個肥頭大耳的中年漢子躺在床上,他像是陷入沉睡中,面色紅潤、嘴唇干裂。
徐大看了一眼就說道:“這是有內火啊,他需要泄瀉火,這兩天他在屋子里撒的尿,是吧?”
常旺驚奇的問道:“大人怎么知道的?”
徐大翻了個白眼道:“這兩天大雪,你爹這個樣子怎么出去上茅房?而且大爺眼睛又不瞎,這炕下的鞋洞里頭不是有個尿壺嗎?最重要的是大爺聞見尿騷味了。”
常旺尷尬,連連告罪。
徐大搖頭道:“你爹這兩天是不是尿黃?”
常旺點頭道:“是的。”
“黃就對了,他就是心里頭有火。”
常旺期盼的問道:“大人可是也懂醫術?那我爹這種情況應該怎么服藥?我請大夫給他看過病,可是吃了兩天藥也不見好。”
王七麟搖搖頭說道:“你找大夫是找錯人了,就應該早點來找我們聽天監,你爹這不是風寒,他這是被鬼纏住了。”
常旺眼神當場就直了:“我我爹被鬼給纏住了?”
王七麟道:“不錯,把你們家里這幾天碰上的詭事給我說說。”
常旺快速的掃了炕上的父親一眼,訕笑道:“大人您誤會了,我們家哪里遇上了什么詭事?”
武新知注意到他的小動作,氣急敗壞的說道:“呔,常旺你好大的膽子!你家遇上詭事,我把聽天監的官老爺請來給你們驅鬼,你們竟然不老實說話,還想隱瞞什么嗎?”
常旺委屈又無奈,連連點頭哈腰但就是不說到底發生了什么。
武新知大怒,他撕扯常旺的衣服叫道:“你們租我家宅子,然后不知道亂搞什么,給我把宅子搞成了兇宅,你們說,這事怎么辦?你們怎么給我賠償?”
王七麟沒理他們,他一直在看炕上的常營,就像打量一個睡美人。
目光很耐人尋味。
武新知向他告罪:“王大人,在下對不住您了,把您請來想好心好意救這常氏一家人,但可謂好言難勸該死的鬼,他們既然不領您的情,不如就讓他們一家全暴斃在這里!”
王七麟指了指常旺道:“你把你知道的事告訴我。”
常旺遲疑了一下,武新知氣的揮手要打他。
這時候門口響起一個聲音,道:“大人,您若是想知道什么問小人即可,小人經歷了一切,對此事清清楚楚。”
“您和武員外莫要為難阿旺大哥,阿旺大哥剛有了孩子,最近一直在忙活孩子的事,所以他確實不了解店鋪的事宜。”
王七麟走出去拉開門,一名體態魁梧的青年在目光炯炯的看他。
“你是誰?”
青年抱拳行禮說道:“小人名叫木百金,乃是常師傅的大弟子,跟隨師父已經有六年時間。”
王七麟點點頭道:“那你把你知道的事說說。”
木百金抱拳道:“遵命,事情得從五天前說起。”
“先教大人知道,我們常氏的鹵味和下水在城里頗有名氣,每日生意都很好,所以常師傅與我們兄弟都是每天天不亮就起來干活,然后生意一直持續到晚上才能結束。”
“現在入了冬天色黑得早,生意結束的早,我們往往在日落后一個時辰內就關掉店鋪。”
“可是五天前午夜,忽然有人拍我家店鋪大門…”
木百金是常營的大弟子,他與常營是同鄉,但父親意外去世、母親改嫁,他小小年紀就外出開始給人做工過活。
偶然情況下,六年前他跟隨一個運貨車隊來了平陽府,遇上了常營,常營從他口中聽到鄉音分外親切,又得知他沒了爹娘自己困苦求生,于是動了惻隱之心,收留他做了徒弟和幫工。
常營是厚道人,這點包大和武新知都與王七麟說過,也正是因為如此,他家遇到詭事后武新知愿意幫忙去請聽天監上門來處理。
放到木百金身上也能看出這點,常營對徒弟們盡心盡力,不像一些師傅一樣斤斤計較、藏藏掖掖,他不光盡心盡力傳授徒弟們做鹵肉的本事,還把他們喂的高大壯實。
所以常氏的弟子干活兢兢業業,沒人偷奸耍滑。
這種情況下木百金作為大弟子更得仔細認真,他選了隔著前廂房店鋪最近的一處屋子做臥房,目的是巍了店里有什么風吹草動他好能第一時間知曉。
這樣五天前午夜,當敲門聲響起的時候,木百金第一個聽到并出了門。
那天晚上大雪已經開始醞釀了,天氣陰沉、寒風陣陣,按理說這種天誰都不樂意從暖和的被窩里爬出來,可木百金知道,午夜還來買鹵肉鹵下水的多數是醉漢。
醉漢們的生意必須得做,否則他們會一直敲門,直到把全家上下都折騰起來才肯善罷甘休。
于是木百金聽到拍門聲后就趕緊去開了門,“當時門一開很冷,一陣風直接進來了,吹的我直打哆嗦。古怪的是,吹進來的風里卻沒有酒氣,這竟然不是個酒鬼!”
“更古怪的是,他敲開門卻不進來,而是在門口問我們——有沒有雞頭?”
徐大打斷他的話問道:“等等…”
“別管他你繼續說。”王七麟趕緊對木百金說道。
徐大怏怏不樂。
一顆心在騷動…
木百金說道:“我們店里哪有雞頭?于是我就跟他說沒有,但是他不管我的話,就一遍又一遍的問有沒有雞頭。”
“我看他精神似乎不太正常,有些害怕,這樣店里雖然沒有鹵雞頭,卻有平時殺雞剩下的雞頭,我便拿了一個給他,結果他還真給了我錢,然后帶上雞頭離開了。”
王七麟問道:“那你看清他樣子了嗎?”
木百金搖頭道:“看不清,他穿了件大棉衣,腦袋用毛巾圍了起來,而且他沒有進門,是站在門外陰影里與我說的話。”
“繼續。”王七麟點點頭。
木百金說道:“第二天一切如常,但到了午夜敲門聲又響了起來,我去打開門,又是那人出現在門口,他這次問我有沒有羊頭。”
“店里倒是有鹵羊頭,于是我便賣給他一顆鹵羊頭。”
“這樣連續兩天夜里莫名其妙來了這么個人,我心里開始打鼓,第三天便把此事報給了我師傅。”
“第三天夜里我師傅帶我守候在店鋪里,果然,到了午夜敲門聲再起!那個怪人又來了,這次他到來后要一個豬頭!”
“店里有鹵豬頭,我們又賣給了他——哦,這天夜里看到那個人后,我師傅曾經厲聲問他是誰、買這些牲口的頭用來做什么,但是他不回答,只是一句一句的反復問‘有沒有豬頭’。”
“我師傅生氣之下上去與他撕扯來著,后來不知道我師傅看見了什么,忽然倒吸一口涼氣回來,讓我挑了一個大豬頭給他。”
“再轉過一日也就是前天晚上,那人再度到來,這次發生了什么我不知道,師傅不讓我再與他在一起,他自己等候在店鋪里,準備了一些紙錢紙人、香燭之類的東西。”
“再后來就是昨天…”
說到這里,木百金的聲調變得低沉起來,“昨天,唉,本來沒什么事情,后來小弟去勾欄院的事被我師傅知道了,我師傅發火罵他,罵著罵著往他腦袋上拍了一巴掌!”
“他的腦袋便掉落下來!”
常旺蹲下捂著臉哭了起來。
王七麟道:“出了人命,沒人報官?”
木百金激動的說道:“我想去報官,我們哥幾個都想報官。其實早在那個邪祟上門來買豬頭的時候我就要報官,可是師傅卻不許,他說這事由他來處理,不許我們插手!”
王七麟道:“你們處理不了,這東西已經開始殺人了。”
徐大說道:“這個東西來了就要買雞頭買羊頭買豬頭,他是不是沒有頭,所以來給自己買個頭?你看他買的頭從個頭上來說是越來越大,是不是他買了頭回去試探后發現不合適,第二天就來換一個?”
王七麟沉聲道:“不必猜測,問問常營就知道怎么回事。”
他走進臥房里說道:“行了,別裝睡了,起來吧。”
常營不動彈,呼吸聲均勻,像是依然酣睡。
王七麟拉開被褥,他被褥下的雙手緊握在一起…
剛才木百金的話肯定讓他想到了過去幾天的事和昨天幼子的死亡,這刺激到了他。
王七麟冷漠的說道:“你若是一心求死,那你就當著那討命鬼自盡,冤有頭債有主,它是來找你的,對嗎?”
“不過你死了后你的家人也不會安寧,它擺明沖你一家來的,已經害死了你小兒子,接下來是你的大兒子、你的兒媳和孫兒,另外還有你的弟子,到時候一家人倒是齊齊整整一起上黃泉路。”
徐大點頭道:“你們一起上黃泉路不會孤單,可以熱熱鬧鬧的,這也算不幸中的萬幸。”
木百金和簇擁在屋子外的幾個弟子聽到這話懵了。
常營眼角流出淚水,他終于睜開眼睛坐了起來,用沙啞的嗓音說道:“大人恕罪,草民罪該萬死,竟然妄圖糊弄您。”
王七麟毫不客氣的說道:“別廢話了,直接說正事吧,你以前做了什么虧心事,以至于惹鬼上門?”
前后有包大、武新知等人來找他問過此事,他卻始終閉口不言。
直到昨天死了兒子都不選擇報官,甚至聽天監要來上門幫忙了他還裝病欺瞞,由這些事來看常營過去犯下的事應該很嚴重。
看到父親起身,常旺沖上去跪下叫道:“爹,武員外和聽天監的官老爺都來了,咱家碰上什么事您與他們說實話吧,您一生正直善良,我從小到大就沒記得您做過什么虧心事,我也不信您做過虧心事!”
常營流著淚說道:“大旺你起來,前幾天是爹糊涂,爹一心想自己攬住這事,沒想到把你弟弟害死了。爹不能再糊涂下去,不能再害了你們一家子,現在我就把事原原本本說出來。”
他抹了把眼淚看向王七麟,將一段往事娓娓道來:“大人,這事得從十一年前說起了,那也是一個冬天,也是一場大雪之后的事…”
我叫常營,祖居幽州,家里連續三代都是劊子手,我在來到平陽府之前也是一名劊子手。
劊子手這個活不好聽,可確實是個好活,因為它吃的是官家飯,不管災年荒月都能吃一碗穩定踏實的飽飯。
而且,少有人知,劊子手還是個能賺外快的活。
大家伙都知道,我們劊子手負責給人砍頭。
可大家伙不知道,這砍頭是有竅門的,費點心一刀能砍下頭來,不上心可以十刀八刀都砍不掉人的腦袋。
對于死刑犯來說,死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他們所求的就是死的痛快、死的沒有痛苦。
這樣一些死刑犯家屬就會在親人臨刑前偷偷來找我們劊子手,有錢的給我們塞倆錢,沒錢的給我們塞點糧食酒肉,總之他們就一個要求,讓我們費點心快點送他們親人上路,免得親人遭罪。
其實人臨死前怨氣很大,我們劊子手不敢無緣無故的拖延時辰折騰犯人,能一刀斬首都要一刀斬首。
只是有些人犯下的事太惡,天道都看不下去,那時候我們劊子手下刀總是下不準,會讓人在臨死前遭遇許多苦楚。
這事不是我狡辯,我就遇到過這么一茬子事,那次我要斬一個人販子。這人販子專門拐賣小閨女。
他為人就很惡,每次拐到小閨女都要自己先糟蹋一通,然后逼著小閨女做暗娼給他賺錢,等到染了花柳病再賣去山野里給娶不上媳婦的窮漢子。
這種小閨女嫁出去用不了幾天就會被活活打死,因為這些窮漢子好不容易攢幾個錢想買個媳婦傳宗接代,卻發現買來的媳婦不但不能生孩子,還傳染給自己花柳病,你說他們能給小媳婦一個好嗎?
這個人販子被判了磔刑,由我來給他砍頭。當時他被五花大綁跪在地上,然后我瞄準他脖子下刀。
可是第一刀下去竟然劈在他肩膀上,給他劈掉了半片膀子!我又來第二刀,這一次我特意瞄著他脖子下得刀,結果呢?這人疼的抽搐,我一刀上去又劈在他另一側膀子上了!
連續兩刀沒劈死人,反而劈掉兩條手臂,這事有點邪門了,于是我喝了酒沖他說讓他別動彈,越動彈越遭罪。
這次我瞄準了下刀,他沒動彈,可我一刀上去竟然劈掉了他半個腦殼!
腦漿子當時都冒出來了,他卻沒有死!
我接著下刀,這次是把人給摁在了個木架子上,我貼著木架子下刀就能斷他腦袋。
你們猜都猜不到發生了什么事:我這一刀正中他脖子,可是刀刃剛才砍他腦殼竟然埡口了!
最后,我足足砍了九刀才砍掉了這人的腦袋。
我為什么要說這件事呢?因為這事很重要,我當時砍的這是個大惡人,上頭官老爺非常憤恨他的行徑,所以他誤會我是故意折磨他九刀才送他上路,官老爺說我技術好,砍頭刀能砍人九刀都不死,這是大本事。
就這樣,我糊里糊涂的做了我們城里劊子手的統領,竟然升成了一個小官。
我做了這小官后權力就大了一些,然后十一年前的冬天,有個大人物找上門來給我十個金銖的巨資,想讓我在后頭一次行刑中網開一面,給他一個堂弟留條活路。
怎么留一條活路呢?
他會提前給我一個腦袋讓我藏在身上,到時候我給他堂弟砍頭的時候就貼他親戚膀子劈下,這樣血也有了、頭也有了,人到時候栽倒在地,他再買通拖尸的衙役,這事就完活了。
天老爺明鑒、聽天監大老爺明鑒,我沒干過這活,我也不想干。
錢財雖然動人心,但這是要命錢呀,我不敢拿。
但我得罪不起來找我的大人物,而且他還幫過我,救過我的命,于是猶豫之后我決定接下這貍貓換太子的活!
可是!
人算不如天算!
就在行刑前一天下了一場大雪,那雪比不上這兩天的雪也差不離,充當刑場的亂葬崗一片潔白,本來那里地上應該長滿枯草的,人頭扔進雜草里、血噴進雜草堆里,這樣可以掩飾一下。
亂糟糟的枯草被平整的雪地給埋了起來,這下子我沒轍了,我還怎么去掩飾呢?
監刑官又不瞎,雪地里砍掉一個人的腦袋跟在他肩膀上砍一刀扔掉個腦袋能一樣嗎?腦袋砍掉噴出去的血至少有三尺長,這能瞞住嗎?
更糟糕的是,那天還換了個監刑官!
哦,看到大人們的官服我想起來了,當時換來的監刑官就是您的同僚,他也穿了一件這樣的黑袍子。
無奈之下,我只好臨時改了主意,換了一把快刀,給那人來了個痛快。
當時為了掩飾這個事,那大人物把他的堂弟行刑地給選在亂葬崗的一處山溝溝旁,他讓我揮刀后扔出人頭然后把他堂弟一腳踹下山溝溝里,這樣監刑官一般不會親自下去查看情況。
我一刀砍下了那人的頭,那人一頭栽進了山溝溝里,然后聽天監的監刑官過來瞅了一眼,點點頭夸我手藝好就走了。
事情發生我很害怕,也滿懷歉意,就帶上那十個金銖想給大人物送回去。結果大人物不在家,去了他那堂弟也就是死刑犯家里。
我心里惴惴不安,猜測大人物知道結果后去安慰他的家里人了,于是一路打聽去了他的堂弟家,想把錢還給他。
結果把我嚇得差點尿褲子的事發生了:明明被我砍了頭的死刑犯卻安然無恙出現在家里!
他見了我就磕頭,領著妻子兒子跪謝我的饒命之恩。
但我哪里敢受這一拜?我驚恐的掏出錢來扔給他們并說出實情,那大人物臉色一沉說我胡扯,我拼命的想要證明自己的話,就把前前后后的事實實在在的說了出來。
一家人慌張了,大人物說我喝醉了瞎胡說,死刑犯讓我滾蛋。
我大為驚恐,又把刑場的事仔細說了一遍,還說了監刑官去看過他尸首的事。
就這樣,死刑犯哭了起來,流下血淚,他向我說、向我說:
“兄弟,我沒有得罪過你,你何必非得苦苦相逼?你為何三番兩次說出我已經掉了腦袋這事呢?讓我在不知不覺中度過殘生不行嗎?為何要逼死我?!”
說完之后,他的頭便掉落下來!
血噴出來三尺遠,一直噴到我跟前…
我定睛看去!
他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