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城,胡家。
此時的胡驚鴻,正在經受著母親新一輪的盤問。
“我說了多少遍了,我就是隨口胡說的!”胡驚鴻之前說要娶夫,可此時卻死活都不肯承認了。她自覺與沈軒差距太大,說出來也是自欺欺人,太丟人了。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我告訴你,想都別想!”
白日沒問出個結果,胡一刀琢磨了半夜,忽然就想通了,接著便一臉怒氣地沖到女兒房間,將她拉起來訓斥。
胡驚鴻驚訝的看母親一眼,然后沉默不語的低下頭。
胡一刀見了,心下更覺煩躁,女兒這股子蔫勁兒,悶頭呆腦也不知是像誰,“讓你喝花酒,可沒叫你娶個快綠閣的哥兒回來,那些男子玩玩就好,想不到你個木頭腦袋,嘗了點甜頭竟動了真情!”
母親好像有所誤會,但胡驚鴻也沒法解釋,她只無精打采道:“知道了,我不娶夫了。”
“也非是不讓你娶夫,這是人生大事,也要抓緊,可還是要門當戶對的,最起碼也得是身世清白,你明白嗎?”
有那么一瞬間,胡驚鴻真想坦白算了,胡家與沈家門當戶對,還是世交,直接讓母親去提親說不定就有希望呢。可她腦海中又很快浮現出沈軒的身影,冷靜一想,又不免自慚形穢,最終,只是點了點頭。
胡母走后,胡驚鴻赤足就下了地,推開窗戶,依在窗臺上,以手托腮,將目光望向夜空中的明月。
“下次再這樣,我就娶了你。”
這話是沈軒白日所言,可她想不通這究竟是何意,難道再和他相撞一次,便能喜結良緣嗎?可他為何說的是“娶”而不是嫁呢?
胡驚鴻嘆一口氣,感覺這事情好復雜,明明是世交,可二人之間好像隔得好遠,她根本一點也不了解沈軒,她到底有沒有希望呢?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就是我在大地遙望你,而你就像明月一樣。
與秋水城相隔遙遠的某處城池內,此刻也有一人,正與胡驚鴻望著同一輪明月,想著同一個人。
自那日在一片晨霧中醒來,寧采兒便踏上了尋找仙緣之路,說來也巧,稍微找人打聽了一下,立即就有了眉目。
然后沒兩日就被騙光了盤纏,差點餓死,最后靠幫人讀寫書信才不至餓死。只是每日所得銀錢微薄,能勉強果腹卻無銀住店。
連著幾晚露宿街頭,結果便是不出意外地病倒了。
寧采兒一整天都在發燒,白日有太陽還好些,入了夜,寒意侵襲,讓她幾乎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
頭側靠在濕冷堅硬的磚頭上,寧采兒雙手攏在袖子里,瑟縮的窩在一條死胡同的墻角。這已是她能找到的最佳露宿位置,可避三面寒風,唯一的缺點就是太潮濕,霉味重,不好躺,只能靠墻倚著睡。
時至深夜,街面上已經無人了,夜靜無聲,唯有遠處不知誰家土狗,還偶爾亂吠一聲。
“咚!——咚!咚!”梆敲三聲,由遠及近。
寧采兒秀眉輕蹙,被吵醒,因怕被更婦見了她露宿街頭的窘態,頭腦昏沉,渾身無力的寧采兒,還是抱著雙腿又往墻角縮了縮。
過了會兒,胡同口一點微光一閃而過,那是更婦已提著燈籠走過去了。
因在高燒中,寧采兒思維有些遲緩,想繼續睡,又唯恐一睡不醒。剛剛那一覺,她腦中已是跑起了走馬燈,如不是那一陣梆子聲,她可能就在睡夢中死去了。
混亂的夢幻中,破碎的人生畫面一幕幕閃過,從幼時與伙伴的玩鬧,油燈下的勤學苦讀,破廟內和公子的初次相逢,再到與公子大婚之日,親手一件件脫去公子衣衫,看著他嬌羞的面容,自己也除去衣衫騎到他身上…
回憶到此,寧采兒本就高燒發燙的身體更熱了,用冰涼的手背,貼了貼酡紅的面頰降溫。跑馬燈后面好像是跑歪了,但她深信,如果能再見公子,那后面的內容都會實現的。
只可惜…今生怕是無緣再見了,因為自己就快死了。明早被人發現,抬出這潮濕陰暗的窄巷,裹了草席,丟到亂葬崗去,最后落個肉爛骨臭。
可很奇怪的,她并不后悔,如果重新選擇一次,她還是要尋找仙緣,只是下次要機靈一點,不能再被騙光了盤纏…
懷揣著無盡感傷,寧采兒抬頭望月,心底不禁感慨:今夜的月色又明又亮,就像是公子下面的那個碗,它又大又圓。我們,在破廟里,吃飯,覺得,飯,很好吃…
頭腦愈發昏沉,眼中的事物也開始模糊變形,那月,像是個碗,又像公子對她微笑的臉。
寧采兒用幾不可聞的微弱聲音,反復喃喃念叨著:“公子,公子…”最終腦袋一歪,磕碰在墻壁上,可她已經再沒有了聲音。
被寧采兒心心念念的貴公子,此時正與另一位美麗女人,一前一后的,上下顛簸的,行進在回家的路上。
飯后寒月并未留下,沈軒本想與千霜姐就在臨峰樓住一夜,畢竟天色已晚,而且房都開好了,他又是個節儉的人。哪知沈千霜非但不同意,還警告他適可而止。
沈軒這就不懂了,這年頭,難道想跟姐姐一起起床也有錯嗎?
由于有大寶這個累贅,再乘飛劍回家就不太方便,于是沈千霜便帶著沈軒走路回去,更準確的說法是沈千霜走路牽驢,沈軒騎驢。
因為路程不遠,沈軒也沒爭誰騎的問題,上下都大差不差。
路上,二人也有交流,不過大部分時候還是沈軒在說,沈千霜偶爾說幾句,還是惜字如金的簡潔類型。對此,沈軒也習以為常了,不冷就不是沈千霜了。
登上一處小山坡,眼前豁然開朗,沈千霜止步,沈軒望著她的背影,也不催促,陪她一起感受這一份幽靜夜色。
“今晚的月色真美。”沈千霜忽然這樣說。
“我同意,月亮美,你也和月亮一樣。”沈軒隨口,卻也是真心的贊美道。
沈千霜卻佇立在原地,沉默良久才悠悠道:“你將我比作明月,我卻不是明月,我只是水中月。”
沈千霜聲音中似裹著化不開的憂愁,令沈軒聽了都不免皺眉。這可不像他認識的千霜姐,他雙腿一夾驢腹,大寶也很識時務地上前幾步。
沈軒坐在驢背上,從后面撈起千霜姐的一只手,握在掌心道:“井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奇奇小說全網 看著沈千姐肩膀微微一顫,沈軒繼續道:“我不管你是天上月還是水中月,或者水兵月都無所謂,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千霜姐,獨一無二。”
沈千霜轉過身,黛眉緊皺,似糾結,又似不愉的問:“我是你心上人?”
“你是我姐啊,是家人,當然是心上人了,哈哈哈哈…”
他沒法解釋只是順口說了個金句,所以只能打個哈哈應付過去。而且沈軒自己也分不清,說這句話時,他心里想的到底是哪種含義。
沈千霜眉頭皺得更深,可還是拍拍他的手背道:“這話不是這樣用的,以后不要再和別人亂說了。”
“好的,以后這話我只和千霜姐說。”沈軒粲然一笑,略帶諂媚。
見千霜姐很滿意地微微點頭,甚至還浮現出一絲笑意,沈軒也連忙趁熱打鐵,笑容更熱情地問:“那你能把腰帶還我嗎?”
“不能!”
拒絕的斬釘截鐵,以至于讓沈軒熱情洋溢的笑容都僵在了臉上。沈千霜也不給他再多說的機會,牽起韁繩便往前走,行出一段路,沈千霜忽然道:“對了,你剛才說的水冰月是什么?聽著像是個人名。”奇奇小說全網 “是個老JK了,算是初代馬猴燒酒吧。”
“什么亂七八糟的,那老KJ是什么?”
“是所有男生的應許之物,不過JK是件稀罕物,也不是人人都能有的,就和我的白玉腰帶一樣。”
“越說越亂,我看你是不想要腰帶了。”
“那我說清楚了,你就還給我?”
“不能!”
“那不就得了。”
“初代馬猴燒酒是一種酒嗎?”
“不是酒,是觸手怪的一生之敵。”
“那觸手怪…”
沈千霜不停發問,沈軒故意氣她,竟說一些無法理解的答案,沈千霜卻也不惱。二人就一直這樣,一問一答地,在只有他們倆的夜晚山路上,越走越遠。
寧采兒意識昏沉間,耳聽似有人在喚她的名字,她睜眼看去,只見一小吏裝扮的女人,牽著一匹白馬站在巷子口。
“請你去考試。”那人道。
寧采兒起身,頓覺病痛全消,身輕如燕,可還是疑惑問:“請我去考什么試?”
“莫要多問,快點吧。”
那人說完,寧采兒雖還是滿腹疑問,可身體竟像是不聽使喚的騎上了馬。
初時,身邊尚可見到些熟悉景物,可穿過一片霧氣后,她就不知身在何方了,入目建筑無不高大巍峨,似入了王都一樣。
一路行來都非常地光怪陸離,她好像一下子就到了皇城,一下又入了考場,再回憶來時看見了什么,卻發現記憶已經完全模糊了。
正殿內坐著一位考官樣的人物,殿外擺了近千張桌,此時已經快坐滿了人,只是這些人包括考官在內,全部面容模糊,就算盯著看也說不清眉眼。
她隱約感覺奇怪,可想仔細思考時,又覺得人與人之間,看不清面目好像很正常。也不消人教,寧采兒自找了個位置坐下。
過不多時,考題發下:“一人二人,有心無心。”
想別的事思維受阻,但心思用在考題上卻是無礙了,寧采兒先打草稿,提筆便寫:“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
考畢,眾生離場,寧采兒身下卻如生了根,站也站不起,動也動不了,令她又急又氣,幾欲羞憤的落下淚來。
“寧采兒,雒興人士,生于…”
一個高遠威嚴的聲音,先將她生平的一些資料報了一遍,而后又夸贊了一遍她的文章,最終問道:“現今晉谷城,正缺一位城隍,你可愿擔任此職?”
按理說,此時寧采兒本該喜不自勝,又或誠惶誠恐,心態好一點,還有可能來個“三推三讓”,誰知她聞聽此言,當即便伏案大哭。
考官還當她是喜極而泣,由得她哭了一陣,寧采兒抬起臉,淚眼婆娑,飲泣抽噎的問道:“我…我…我是不是…死…死了?”
“還有一息尚存,但也…”
寧采兒伏案又哭,哀嚎道:“我還有塵緣未了,我還不能死,我不做城隍,我要去見公子!”
“憐惜你年紀尚幼,我也有惜才之心,你且先說說你未了的心愿吧。”
寧采兒也知此事關她的生死,不敢再哭,仔仔細細陳述了她與沈軒的過往,然后十分鄭重道:“如果不能再見到公子,與他共度一生,我是說什么也不會做城隍的。”
“屁事兒真多,愛干干,不干滾!”那高遠威嚴的老婦聲音不見了,突然就變成了一個清脆稚嫩的女聲。
因為反差過于巨大,寧采兒一時還有點接受不了,整個人就呆呆的望著殿內的考官。
“你看個屁,我上哪給你找什么公子去,一個男人就把你迷成這樣,他臉上還能長花不成,大姑娘何患無夫!”
這下寧采兒總算反應過來了,急忙道:“不必大人幫我尋找公子,只求放我回去。”
“放你回去你也活不過今晚,早死晚死都得死,差這一天嗎?”
“那可怎么辦啊——”寧采兒拉了個長音,眼見又想哭嚎。
“閉嘴!給我憋回去,讓我想想。”自從暴露了本性后,那考官說話就很不客氣了,思考片刻后,那清脆女聲又道:“這樣吧,我送你魂體歸位,再贈你治病丹藥,只是你也要暫代晉谷城的城隍職位,白日你去城隍廟當廟祝,夜里靈魂出竅當城隍,如何?”
柳暗花明又一村,這個結果寧采兒真是滿意得不能再滿意了,既醫好了病,又得了份的工作,還有可能借機學到仙家法術。當真是一舉三得,一石三鳥,一屁三響。
“我同意,同意了,多謝大人。”
“既如此,那這些你就拿去吧。”
考官一招手,三樣東西飛到寧采兒手里,一顆丹藥,一方小印,一本書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