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終于到來。
紅石村屬于干熱河谷地帶,但并不是說這里就不下雨。每年三月中下旬十天到十五天,九月上旬開始的半個月都會下一段時間雨。
雨水成天不停,村里浮動著水氣,遠方的群山也籠罩著一片灰色的云層中,再看不到,要等上至少一個月才能露出崢嶸。
地里的麥子收了上來,寒假那一波游客離開之后再沒有人來。在外務工人員過完年就走得干凈,孩子們都在上學。
等到這場雨過去,就可以種稻子了。
如今,田里早早地蓄了水,久違的蛙次第響起。水稻苗也育在塑料棚里,都半公分長了,只等這場雨季過去,就可以插秧了。
這倒是一段難得的農閑時光,龔竹也回家了,小賣部里照例開著門,立即坐滿了茶客。
大家都在討論即將到來的春耕。
“紅臉蛋,別的貧困戶家都是老弱病殘缺少勞動力,你家現在好了,一口氣養了三頭牛,這春耕也不犯愁。我說,把你家牛借我使使。”一個村民對剛進屋的龔小小說。
“對啊,也借我用一下。”另外一個村民附和。
插秧之前還有一道重要工序,那就是把水田犁一遍。
現在農村的勞動力缺乏,紅石村雖然不缺人手,可年輕一輩的對種地都沒有什么興趣,最最麻煩的是沒有大牲口。
往年犁地,都是兩人合作,一人在前面拉著犁鏵,一人在后面推。忙上一日也就犁上一兩畝,反把人累得夠戧。
不像以前,直接用水牛拉犁,速度快,犁得也深。
紅臉蛋聽到兩個村民的話,也不回答,只悶頭哼了一聲,伸出腳板在竹花家小賣部臺階上刮了刮,刮下一層厚實的黃泥。
竹花叫了一聲:“小小,別刮了。大家都在這里刮泥,那還能走人嗎,真摔著了,我可賠不起湯藥。你是不是要買鹽,我這就給你尋兩袋。”
龔小小點點頭,他養的三頭牛正是抽架子的時候,也就是正在長個子,需要時不時喂地鹽。
這三頭牛寄托著他對未來美好生活的向往,等到過年就能賣上三四萬塊錢,抵得上在外打工。再加上陳新那里的分紅,這日子想想就爽。
剛才借牛的兩個村民見他不吭聲,都不太愉快:“怎么了,別這么小氣嘛!大不了使完我給你家的牛上點草料,喂它兩斤米飯。”
牛并不是只吃草就能長肉長力氣的,遇到要下勞力或者牛長架子的時候,又或者,牛生病了就得喂糧食。
這種大牲口也抗造,前頭還懶洋洋半死不活躺牛圈里,你一桶稀飯灌下去,不片刻就生龍活虎了。
再說了,村里現在也沒草料。
收割完小麥之后,宋輕云和新聯村的第一書記夏雨天合作,聯系了一家機制炭廠。只幾天工夫,就把兩個村的油菜稈和小麥稈拉得精光。
至于運費也不用村民操心,是兩位書記跟鄉鎮和街道申請的。當然,這只限于今年,明年得讓村民自己出錢。
本來,紅臉蛋還想把麥稈留下喂牛,結果發現牛根本就不碰這玩意兒,只得讓人一并拉走。
牛雖然吃草食動物,也吃秸桿,但卻很挑。最喜歡的是玉米稈,其次是谷草。麥稈估計是因為太硬,牛吃了扎嘴吧?
紅臉突然冷笑:“兩斤米飯值多少錢,我那牛正是抽架子的時候,被你們使上一天,掉的肉怕都不止兩斤,你們說牛肉又是多少錢一斤?”
這話已經是不客氣了,兩個村民面帶不快,喝道:“紅臉蛋,你什么意思,為了錢你連人情都不講了,我們還是你叔呢?你家以后最好別遇到什么事,到時候別找我們幫忙。”
龔小小惱了;“我萬事不求人,就算要求也求不到你們頭上。”
“好,這可是你說的,別忘了。”
眼見著三人就要發生沖突,龔竹將一杯泡好的茶塞紅臉蛋的手里:“小小,喝你的茶吧,坐下擺會兒龍門陣。對了,你們貧困戶不是在杜里美那里幫工嗎,今天怎么沒去?”
擺龍門陣就是沖殼子,也就是聊天的意思。
龔小小接過茶杯,喝了一口,然后做下,道:“我家還養著三頭牛呢,每天割牛草都忙不過來,哪里有那功夫。”
龔竹:“牛草你可以讓你爹幫著割呀,杜老板那里兩百塊錢一天,有錢不賺?”
她不說還好,一說,紅臉蛋就一臉郁悶:“我爹年紀一天天大起來,不經累了。再說,我身體不成,干不了重活兒,杜老板不要我。”
白馬項目終于落地,基礎設置建設都由杜里美負責。
杜老板手頭十幾個營業執照,資質上沒有問題。于是,他的公司就撐這個雨季開始平整土地,立水泥柱,拉鐵絲,打樁,搭塑料大棚…
老杜信奉“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早在年前就聯系上了一家預制場預制了水泥柱子,各項建筑材料早已經預定好了。
現在只需把材料拉回村就開干。
等到基礎設置建好,就裝燈光,裝探頭什么的高科技設備。
一切弄妥,才會下苗。
這幾日每天都有大卡車拉貨來村里,杜老板隨車派了裝卸。裝卸都是六十五歲以下的貧困戶,且身體沒有殘廢沒有病患,讓他們賺點生活費,當是扶貧。
在地頭,各家貧困戶也在杜里美的指揮下起壟、挖坑立水泥樁子、拉鐵絲。
現在才開始,等到開始建大棚,會更熱鬧。
正說著話,就聽到一陣轟隆的馬達聲,一輛農用車在雨水中蹣跚而來,車廂里堆滿了鋼材。
車在小賣部門口剎了一腳。
駕駛室里坐了兩個貧困戶,其中一人探出頭對小賣部吼:“竹花,扔兩包煙過來。”
竹花誒地一聲,問:“還是《天下秀》嗎?”
那人一臉不快:“不抽《天天慪》,換黃鶴樓,二十五一包的那種。”
天下秀是一種煙,五塊一包,便宜且劣質,很辛辣很上頭,一般都是經濟條件不太好的人抽。
越抽越覺得自己日子過得不那么痛快,就慪氣,因而又被人稱做“天天慪。”
“喲,抽這么貴,不過日子了?”
那人哼了一聲:“我現在兩百塊一天,將來又是種葡萄專業戶,宋書記說了,來年包我年收入三萬,不夠他補上。我好日子要來了,抽好點又怎么了,又怎么了?”
卡車囂張而去。
茶館里突然安靜下來了。
種葡萄年收入三萬,那可是相當地了不得了。
去年說起白馬項目的時候,村民們首先是沒有直觀的感受,其實也覺得這事不是那么靠譜,心中先就有點懷疑。
現在工程已經上馬,而宋輕云駐村大半年,扎扎實實地為村里辦了幾件大事,已經收獲了大家的信任。
既然他說實習基地一弄村,每戶人家年收入可達三萬,那絕對是沒錯的。
W市是縣級市,雖然在本地級市經濟排名前三,市里的廠子也多,但普通人的工資其實并不高,畢竟是五線城市嘛!
紅石村的村民在城里打工,確實有人收入挺高的。比如劉永華去年惹了禍躲的那個建筑工地,月入破萬沒問題,可那卻是極重體力勞動,不是什么人都干得下來的;至于關麗,說是給人打掃衛生,但這活并不想表面看起來那么簡單。首先你就做不道和她一樣把人玻璃擦得一塵不染,這是有技術含量的。
一般進廠的工人,不加班一個月底薪也就一千多,加點班也就三千出頭。
宋輕云多么有能力的一個人呀,還是國家干部,也才三千多一點,見人就喊窮。
三萬塊的年收入已經足夠給人一個不錯的生活了,在紅石村這種偏遠山區,更是過得滋潤。
突然,有人嘆息:“我怎么不是貧困戶?”
“是啊,這是國家白送果苗,白給建大棚,多美的事。”
“就算國家不幫建大棚,不給苗子,咱們自己種也劃算。”
“你有本錢嗎?”一人反問。
剛才說話那人:“不知道得投多少錢,我怕是拿不出來。不過,如果真的靠譜,借一借,湊一湊,還是能湊出來的。”
“廢話,宋書記能不靠譜?”
“那是,那是…不過,宋書記會答應咱們插隊嗎?”
“為啥不答應,這不是好事嗎?”
“不好說,不好說。”
又有一個村民罵龔小小:“紅臉蛋你特么的,陳新養雞場你一年分紅五六萬,三頭牛一年下來就是四萬多,現在葡萄又是三萬,你一年都十五萬了,你就是個地主資本家。如果我是你,不知道禍害多少姑娘。”
紅臉蛋一呆,他喃喃道:“我一年十五萬收入,不可能吧,怎么可能這么多,怎么可能這么多…”
他自從生病回家后,和父親吃了上頓沒下頓,常常是包里掏不出十塊錢的鈔票。想不到突然之間,自己就擠進了年入十萬的行列。
據說現在全國有六億人月收入不足一千,他月入一萬二,已是妥妥地打敗了百分之八十的人。
他看了看自己粗糙的雙手,看了看腳板上的黃泥,看了看破爛的滿是泥點子的衣服,頓時有點失魂落魄:我是有錢人嗎,有我這樣的有錢人嗎?
只半年多時間,紅臉蛋就從一個動輒昏倒的窮得沒錢吃藥的貧困戶變成有錢人,這轉變讓人愕然,也覺得其實脫貧致富好象不是什么難事。
一時間,茶館里安靜下來,所有人都若有所思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