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得院子中,里面是一個小天井,大約二十平方模樣,有個防走水的石缸。
地面都長了青苔,有一股濃重的霉臭味,熏得宋輕云差點幾乎窒息。
再看四周,到處堆著破塑料布片子、飲料瓶子、爛膠鞋爛涼鞋、露出彈簧的破沙發、只剩一道圈兒的塑料盆兒…這就是一個垃圾堆場,幾個房間都堆滿了。
六婆婆的房間在二樓,由一道木梯連著。
此刻梯子上已經站滿了來看熱鬧的村民,都在亂糟糟地勸:“六婆婆,別想不開啊!”
“忤逆不孝的廖啟明,他總有一天會被雷劈的。”
“對,你就得好好活著,活著看到他倒霉的一天。”
“嗚嗚。”六婆婆的哭聲哀傷地傳來,時斷時續,中氣不足。
這也可以理解,人老了,氣力不夠。
六婆婆耳朵又背,別人勸她的話也聽不清楚,只顧著抹眼淚。
樓梯窄,只容一人通過,看堵得厲害,樂意就吼:“宋書記來了,他親自來處理這件事。無關人等速速離開,別擠在這里…哎喲!”她腳下一摔,竟被人擠得踩虛了腳,氣得哇哇叫。
趁樂意正在清場,宋輕云走進一樓的廚房,剛一跨進門就被滿是灰塵的蜘蛛網粘了一頭。
廚房有點暗,里面還是堆滿了垃圾,除了霉味更多了一股腐敗食物的臭氣。
宋輕云揭開鍋蓋看去,里面還有小半鍋米飯,里面和了芋頭和青菜葉子,油水是半點也看不到。
在看了看米缸,里面只剩二兩,還長了蟲子。
他這人有點道德潔癖,心中頓時冒火。
就沉著臉朝樓上走去,進了六婆婆的臥室。
只見,里面依然有臟又破,只放了一張三條腿的床,蚊帳黑得都起了膩。宋輕云用手一捏,捏下一層油垢。
和廚房不同,這屋更多了一股便溺的味道。
六婆婆正坐在床邊幽幽地哭,樂意在旁邊不停勸慰。
房梁中掛了一根繩子,正輕輕搖晃看得人心驚膽跳。
宋輕云坐到六婆婆身邊,沉痛道:“婆婆,究竟出了什么事要尋短見?你有事就跟我說,放心好了,有我又村兩委給你做主。不孝順老人這股歪風邪氣,必須很很殺下去!”
六婆婆抹了抹眼淚突然站起來:“殺雞,宋書記你要吃雞,我這就去把家里的雞殺了。你替我撐腰,我就請你吃雞。哎,我家沒雞啊!”
宋輕云:“不是吃雞,我是說替你做主。”
“殺豬,我沒喂豬。”
這婆婆耳朵實在太背,宋輕云有點頭疼。
樂意:“宋書記,得用吼的,還得順風。”
就順手拿起一把扇子,對著六婆婆的耳朵一邊扇一邊吼:“六婆婆,你兒子不孝順你的事,咱們政府替你做主了。有什么委屈,盡管說,說清楚了我們才好去找廖啟明。”
“他就是個畜生,他不孝順,書記,你要為我撐腰啊,快去把他抓起來勞改。我不活了,我不活了,他連一百快錢都不給。我剛才問他要,還推了不我一把。”老太太一邊哭一邊又要去上吊。
“什么一百塊,是給你的生活費嗎?”樂意問。
老太太哭得更大聲,淚水順著臉上皺紋不住流:“對對對,生活費。連一百塊都不肯給。想當年,我還幫那不孝子孫種田帶孩子,我什么活都做。現在老了,沒用了,他就一腳把我踢開。宋書記啊,我已經兩個月沒吃肉了,我命好苦啊,我餓啊!”
“人說養兒防老養兒防老,我當初就不該生這個娃。沒有娃,我不就是五保戶了。黃天啊,我過得太苦了,我還是去死吧!”
宋輕云看她實在可憐,安慰說:“放心好了,糧食會有的,肉會有的,你等著,我這就去找廖啟明。他如果不肯贍養老人,我們村兩委就要動用法律武器了。天大地大,法律最大。”
“你說什么,綠了,地里的莊稼綠了。咳,宋書記咱們這里的菜地都是綠的啊!”
宋輕云:“婆婆你不要想不開,世界上沒有過不去的坎,繩子我們幫你解下來,帶走了。”
六婆婆又哭:“書記你來了我就放心了,我不自殺了,我要親眼看著那不孝子孫被政府批斗。”
宋輕云拍了拍她的手,扭頭和樂意出了屋。
問:“廖啟明家在哪里,幾隊的?”
樂意指了指遠處一棟樓房,“那不就是。”
宋輕云定睛看去,氣得幾乎吐血:“房子還真漂亮,廖啟明家經濟條件不錯啊!一百塊生活費都不肯給,還讓自己親生母親靠揀垃圾為生,這不是禽獸還是什么?”
六婆婆家地勢高,廖啟明家就位于三十米外下面溝中,從二樓居高臨下看去,一覽無余。
只見,廖啟明家是一棟三層的大樓房,房屋上貼著瓷磚,客廳還裝著大落地玻璃。按照目前的行情,這么一棟樓怎么也得二十萬塊錢造價。
他在紅石村里也算是中上人家了。
正在這個時候,外面一陣喧嘩,“霍麻和廖啟明來了。”
六婆婆在家又哭又鬧又上吊,好多村民都來看熱鬧,剛才被樂意趕出去,卻不肯走,依舊聚集在外面的巷子里。
吵鬧聲中,就看到一男一女兩人沖近來,氣勢洶洶上樓。
夫妻二人都是大約六十來歲的老人,長相普通。
男的那個眉宇間依稀有六婆婆的模樣,顯然就是廖啟明。
女的那個看起來干瘦,動作靈活得不象是個老人,她沖在前頭,只幾步就上了樓,還撞在宋輕云身上。
樂意:“霍麻,你走路沒長眼睛啊?我看你就是故意撞人,什么意思?”
廖啟明的老婆姓霍,從少女時代開始就是個性格急噪,動則就和人吵架的主兒,因此被大家取了個外號叫霍麻。霍麻就是蕁麻,渾身是刺。
霍麻:“喲,我說是誰呢,原來是宋書記。宋書記今天怎么好心情跑這垃圾堆里來視察,這里實在太亂,我沒看到你,抱歉抱歉。”
樂意正要發作,宋輕云拉她袖子示意不要冒火。
畢竟霍大嫂是六十多歲的老人,看她模樣就是個萬新客式的潑辣女人,怕是不會害怕村兩委。
兩人真掐起來,只怕樂意要吃虧。首先樂意是村干部,你和一群眾撕得五股汗流,損害的是自己的形象。其次,霍麻是老太太,一旦吵不過你,往地上一摔,有理也說不清楚了。
霍麻還不肯罷休:“宋書記,樂意,咱們家的事你們挺熱心的吧,這么急巴巴跑過來,是不是要把我們兩口子給捆去關了。呵呵,咱們廖家可不是那么好欺負的,如果我不過來看看,還不知道死老太婆今天要在你們面前搬弄多少是非。”
宋輕云沉著臉看著廖啟明:“廖啟明,那是你的親媽,你就喊她死老太婆?”
廖啟明話說,哼了一聲不說話。
霍麻:“我們當她是親媽,她當我們是什么人?”
“什么人,你們是六婆婆什么人自己心里不清楚。”樂意插嘴:“廖啟明,你剛才是不是和你媽動手了,你是人還是畜生?”
廖啟繼續冷哼。
霍麻:“動手,那就動手嗎,也就是推了一下。”
樂意氣得笑起來:“推了一下,九十多歲的人經得住你們推,畜生嗎?聽說你不給老人生活費,一百快都不給,你就是個混帳。”
廖啟明被她一口一個畜生地叫,心頭火氣,亢聲道:“我還六十多歲了,我也是老人。”
霍麻:“什么不給生活費?給了啊,咱們這次過來就是要把話說清楚,少誣陷我跟啟明,這個忤逆的罪惡咱背不起。”
樂意:“都跟親媽動手了,你們不忤逆誰忤逆?”
宋輕云一楞:“你們給了生活費?”
霍麻氣勢洶洶:“廢話,我們不給生活費老太婆還能活到現在,你現在就把人叫出來,當著大伙兒的面對質。”
“啟明,啟明,我背疼,你快拿酒來給我擦擦。”正說著話,六婆婆就扶著腰走出屋。
霍麻:“老太婆,你可算是想著出來了,把話說清楚了,我們養你的老沒有?”
“羊,什么羊,你要養羊。咱們這山里沒什么草,養不活。”老太太側著耳朵。
霍麻氣得:“裝,你又裝聾子,我知道你聽得見。今天當著所有的人,你回答我,我究竟養你的老沒有?不說話是不是,好,廖啟明,你自己跟宋輕云說清楚。”
廖啟明:“宋輕云,今天既然你來了,這里又有這么多人,我就把這事敞開了說。幾年前我修了新房子,和老太婆分家單過,當時可是說好了每年給她兩千斤黃谷。到秋收的時候,谷子可是一斤不少給了她的,隔壁鄰居都可以做證。”
宋輕云問樓下看熱鬧的群眾有沒有這事,大家紛紛點頭。
兩千斤黃谷打成白米也有一千二百斤,老太太每月一百斤也夠吃了。
如果這樣,宋輕云倒還不能說他什么。
可是這里面好象有什么地方不對,我們的小宋書記看六婆婆的生活實在太慘,念頭死活不通達,卻不知道該如何反駁。
便道:“你毆打老人,拿話來說。”
霍麻叫起天屈:“什么叫毆打,宋輕云你這是居心要給我們定罪啊,說了是不小心推了一把,推叫打嗎?”
六婆婆:“啟明,啟明,我背疼,你快拿酒來給我擦擦。”
廖啟明心中煩躁:“擦擦擦,擦個屁。”
六婆婆:“啟明,我餓,我想吃肉。”
霍麻:“吃個屁。”
六婆婆這回聽到了,嗚嗚哭起來:“我就是想吃點肉,我讓你們給我一百塊都不給。啟明,你小時候我只要有一口吃的,都朝你嘴里塞。那時候,咱們家一年才殺一回豬,豬肉都賣了,只有熬油后剩下的油渣,我一口沒吃,全給你了。我問你要一百塊錢割肉,你都不肯。”
宋輕云心中一動,這才知道自己剛才覺得什么地方不對的原因,喝道:“廖啟明,你說的每年給六婆婆兩千斤黃谷是哪年的事情?”
霍麻:“九十年代的事。”
“都二十多年了,現在不同于以前,需要花錢的地方多了。”宋輕云激憤地說:“電燈電視要交電費吧,老人看病要藥費吧,平日鹽巴醬油醋需要現金去買吧?黃谷打成米也就一千多斤,現在的白米三塊一斤,也就是三千塊錢。這點錢除了吃飯,夠什么?老太太的營養怎么保證?”
說罷,他低頭問六婆婆:“婆婆,你已經多久沒吃肉了?”
六婆婆:“記不清楚了,上次我賣了廢品割過兩斤肉,那時候好象剛栽秧子。剛才我問啟明要錢吃肉,他不給。我要打這忤逆子,他推我,他推我…嗚嗚…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
宋青云:“聽聽,聽聽,廖啟明,我問你,現在這年頭,一個月三百塊能排上什么用場。畢竟是你親媽呀,你忍心?我有個提議,除了黃谷之外,你每個月再另外給一百塊零花,給你媽買肉吃。各位父老鄉親,你們覺得我說得對不對?”
樓下眾人紛紛說:“倒是,很對。”
“對啊,九十年代的物價和現在確實不能比。”
“兩千斤黃谷怎么夠吃,六婆婆確實過得有點慘。”
霍麻:“我家沒錢。”
樂意按捺不住,罵:“你們怎么可能沒錢,都住那么好的房子,還有你兒子不是一什么經理嗎。你媽住這么破的屋,九十多歲的人了還到處揀垃圾換錢,你們有臉?”
忽然,廖啟明大叫:“我就不是給,就是要餓死癆死這死老太婆。你又怎么樣,來呀,抓我呀!”
這簡直就是喪心病狂了。
宋輕云氣得渾身發抖。
他本就有輕微的道德潔癖。
別的還好,尤其是不能容忍忤逆不孝。這大概和他早年的經歷有關,當年家里破產,父親病故,家道一落千丈。是老母親和他相依為命走到今天,老娘就是他的天,在小宋書記看來,不孝那就是連人都不配做。
當下心中那股憋著的怒氣再也忍不住了。
宋輕云當下一拳打在廖啟明肩膀上:“混帳,畜生。”
廖啟明兩口子“嗷”撲上來,就和宋輕云扭成一團。
“別打了,別打了!”樂意大叫,伸手不住扯,卻如何分得開三人。
急得她臉色都變了,對著下面看熱鬧的群眾吼:“你們是死人啊,快上來。”
下面的人已經被這突然發生的一幕驚呆,這才醒來,一涌而上,好不容易才將雙方分開。
因為樓梯又窄又陡,扶手都被擠斷了,還好沒人摔下去。
宋輕云畢竟是個白面書生,雖然以前也有鍛煉身體。但自從到紅石村后,見天在黃明家搭伙吃飯,老黃的廚藝實在了得,不覺食量猛增,人也胖了一圈。人胖就懶得動,體能下降得厲害。
而廖啟明兩口子別看六十多了,還在地里干活,力氣杠杠的。
和他們過招,卻打不過。
混亂中,宋輕云右臉中了一拳,脖子上也被抓出一條血痕。
“放開我,放開我!”小宋書記就好象一頭憤怒的獅子不住掙扎,卻被村民死死抱住。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六婆婆走上前來,顫巍巍伸出拳頭在他背心錘了一下:“壞人,不許打我幺兒。”
宋輕云愕然。
六婆婆又伸手去摸廖啟明的臉:“幺兒你痛不痛。”
廖啟明有點慘,嘴角都破了,流了血。
他哼了一聲,不耐煩地把臉轉到一邊。
霍麻一屁股坐在地上就開始嚎:“打死人了,宋輕云打死人了,我們遇到貪官了,救命啊!”
宋輕云中了六婆婆一拳,雖然不痛,但心中卻喪氣。說到底,六婆婆和廖啟明是親母子,是一家人,真遇到事,人家可是幫親不幫理的。
自己的一片熱心,最后還不都是落花流水春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