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千鎰把一枚墨玉制的棋子拿在手上,一下一下地敲著。
他的手指凈白修長,一看就是養尊處優慣了的。
俊臉上掛著七分玩世不恭,剩下的三分正經一見到來人也立刻變成了嬉皮笑臉。
“小嫻過來,讓我抱一下!”錢千鎰伸出手,對著拂花穿柳而來的美貌侍女道。
“世子別鬧,”小嫻正色道“你命我打聽的事我已經打聽到了。”
水晶簾在她身后叮叮響成一片,有細碎的虹光落在棋盤上,上頭落著一局殘棋。
錢千鎰臉上神色不變,嬉笑著問道“是誰?”
“是敬王千歲。”小嫻道。
“哦?他老人家一向不問俗事的,”錢千鎰納罕“最近反常的事太多了吧!”
“世子若無其他事那奴婢就告退了。”小嫻請示道。
“你去世子妃那邊伺候吧!”錢千鎰揮手“我稍后過去。”
小嫻看著他欲言又止,世子妃不肯見他已經很久了,只是世子依舊不死心。
錢千鎰在水榭里又坐了片刻,起身朝外走去。
端王府重樓疊宇,臺閣之間假山池沼、拱橋棧道往往而是,錢千鎰步履緩緩,來到世子妃的正房門外已經過去了許久。
“世子安。”兩個大丫鬟站在門前對著錢千鎰請安。
“世子妃身體怎么樣?”錢千鎰問“今天吃飯還好嗎?”
“回世子,世子妃一切都好!”兩個丫鬟躬身答道。
“我進去看看。”錢千鎰邁步上了臺階。
“世子恕罪!”兩個丫鬟跪了下來,擋住了房門“世子妃吩咐叫奴婢們不準放任何人進去。”
“霜卿!”錢千鎰對著屋里大喊“我絕不答應!”
然而簾幕低垂,瑣窗寂寂,沒有一句回應。
過了片刻,小嫻帶了兩個丫鬟出來,架起錢千鎰直直推出院外。
“世子不要為難奴婢們了。”小嫻面容沉靜如結冰,語聲帶著一絲憐憫“世子妃不想見任何人,除非你答應她的條件。”
“我做不到,”錢千鎰搖頭“我不會答應的。”
“那世子妃就不會見您。”小嫻道“世子請回吧!”
錢千鎰回望著世子妃的房門,眼中的依戀令人動容。
好半晌才垂頭喪氣地走了。
世人都說端王世子錢千鎰是個花花公子,喜歡玩樂,貪戀美色,揮金如土又全無才干。
也知道世子妃出身名門,才貌兼備,是一等一的千金名媛。
只是再如何出類拔萃的女子出嫁后都難免要恪守婦道,“泯然眾人矣”。
端王世子妃穆霜卿也一樣。
她與錢千鎰成親多年,一開始自然情深繾綣,但后來聽說世子妃身體不太好,慢慢的不再出門見人。
而錢千鎰又開始放浪形骸,縱情聲色,眾人都以為他早就將發妻拋諸腦后了。
卻不知是穆霜卿將他拒之門外的。
小嫻回了屋子,轉過花梨屏風,來到內室的珠羅紗帳前站定。
“世子走了?”帳子里的人問。
“回世子妃,走了。”小嫻輕聲回道。
帳子里的人太息一聲,像雨后濕重的花瓣落地。
“我的日子不多了,他不答應是想讓我死不瞑目嗎?”
“世子妃…”小嫻低垂了頭不知該說什么好。
她是為數不多知道錢千鎰并非表面上那么荒唐的人之一,世子妃患了惡疾,逼著世子休棄自己。
但世子不肯,只說結發之妻不下堂。
可世子妃卻覺得自己身患惡疾且無后,理應被休棄。如此世子才能續娶別的小姐,并誕下嫡子。
要知道雖然世子也有妾氏,但她們出身低微,就算生下了孩子也不是嫡子。
如果她能撫育又當別論,可她根本無法見人,又怎么能教育孩子呢?
她不是沒想過一死了之,但錢千鎰為了防止她尋短見,甚至發下毒誓,若她自行了斷,他就終生絕不再娶。
又何況她也擔心,自己自盡會被人曲解,讓錢千鎰背上洗不清的罵名。
“世子妃,前日有從江州來的神醫,不如讓他…”小嫻欲言又止。
“沒用的,這種病連周昭臣都無能為力。”世子妃搖頭“這病自古就是頑疾絕癥,不會有例外的。”
小嫻不再說話,一次次的失望終會累積成絕望,世子妃如今病勢沉重,不想再折騰了。
“他之前常說韋家姑娘標致,”太子妃喃喃道“我死后,就讓他娶韋家的姑娘吧!記得把這院子封鎖,把我用過的東西都燒了。”
一片云飄過來遮住了太陽,屋子里的光線變得更加暗淡。
院子里的芭蕉葉子被熱氣蒸騰得蜷縮著,像裹著一腔愁怨。
仲夏黃昏的庭院像個倦怠的病人,懨懨地沒精神,寂靜得令人窒息。
墻角的藤蘿緊緊攀附著木架,上面的花已經開敗了,一團一抹的老紅色枯萎在枝頭,再不見昔日的鮮艷。
錢千鎰的步履沉重,他已經盡可能讓自己沒心沒肺了,可每次從那院子出來還是忍不住低落。
妻子不見他,除非他答應休妻。
可他不想,穆霜卿得病已經很不幸,那么美的人卻得了那么丑惡的病,只能說老天不公。
穆霜卿得的是麻風病,這種病會讓患者變得丑陋無比,且到了后期還會肢體殘疾。
他最后一次見穆霜卿的面還是三年前,那時她的肌膚上已經生出了駭人的紅色斑點。
這種病不但會讓人變丑還會傳染,所以穆霜卿不許他再見自己。
世人都知道端王世子妃病了,但究竟什么病并不清楚。
因為律法規定麻風病者,即是絕癥且易染他人,一旦有患者,或棄于深山無人之處,或施以火刑,不準貽害他人。
所以錢千鎰對外秘而不宣,怕的是穆霜卿被強制處罰。
他整日胡鬧,一來他向來以此面目示人,二來也是為了掩人耳目,讓人以為他并非良人,穆霜卿身心憔悴,所以閉門不出。
“世子,咱們往哪里去?”侍衛問。
錢千鎰才驚覺自己已經走到了府門口。
“去超勇公府吧!”錢千鎰抬頭看了看天“這會兒不知道鐘野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