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已近中天,熏風徐徐,帶著一股甜香。
鐘野信馬由韁走在磨子街上,單手提著一只牛皮囊,里頭裝滿了酒,不時抿上一口。
磨子街不寬不窄,百年樹齡的古柳垂下千萬條金絲,濛濛飛絮不時撲上鐘野帶著酒香的衣襟。
“清尊素酒,
醉襟空惹落花飛絮,
還記去年春暮,
伊人盈盈,
斗草踏青,
一眼心上烙痕生。”
路旁酒肆里傳出唱曲聲,這條街上多是小酒館,專供那些沒什么錢卻有閑情的人來消遣。
在這里賣唱的歌女也大多是年長色衰、從熱鬧歡場里打過滾來的半老徐娘。
雖然姿色所剩無幾,但論唱腔情韻卻比年輕歌女們有味道多了。
“這首曲子詞填的不錯,”鐘野在心里默默想到“應該記下來,回去讓葫蘆學著唱。”
鐘野家貧,買不起歌姬,時常在家里飲酒的時候就讓葫蘆隨便唱兩句,聊以解悶。
只可惜葫蘆就會那么幾首,翻來覆去早就聽膩了,如今聽到了不錯的新曲兒,鐘野便留心著聽,想要把它記下來。
正認真聽的時候,唱曲聲竟被打斷了。
路西的小飯莊里兩個庖廚模樣的人一邊吵嚷著一邊追了出來,原來是一只待宰的山羊掙脫繩子跑了出來。
昭邑人不怎么吃羊肉,嫌它腥膻。
但這種小鋪子卻常年賣羊肉,自然是因為便宜。
“你從后面繞過去攔住它!”一個年紀稍大的人,看模樣像是廚子,吩咐那個十幾歲的跑堂“這畜生狡猾得很,這么半天都跑了三回了。”
小伙計便悄悄地繞過去,企圖在前面攔住那只山羊,誰想它反應迅速,輕輕松松就從那人的胯下鉆過去了。
兩個人圍追堵截,那山羊閃展騰挪,實在跑不掉就干脆低了頭猛地撞上去。
把廚子撞了個四腳朝天。
廚子大怒,從腰里抽出一把刀了,罵道“你這個畜生!老爺今天就在當街宰了你!”
那山羊聞言往后退了兩步,忽然前腿一彎跪在了地上。
此時出來外面看熱鬧的人也有不少,見此紛紛說道“這羊竟然通人性,還知道下跪求饒呢。”
廚師聽了搖搖頭說“下跪磕頭也沒用,我一家老小都靠這買賣養活,放了它難不成我全家都喝西北風?”
像這樣的小鋪子,老板一般都不是只負責收賬,通常兼任廚子。的確是小本經營,賺的是辛苦錢。
他們平時殺生都殺慣了,不像一般人那么心慈手軟。
“況且就算我今天放了它,早晚它也會成為別人的腹中餐。”廚子說道“倒不如早死早托生,下輩子投胎成人好了。”
說著走上前去,就要把那只山羊給殺了。
“且慢,你把這只山羊賣給我吧。”鐘野在馬上開口“多少銀子肯出手?”
這街上的人不認識鐘野,只見他這樣一條威風凜凜的大漢,倒也不敢欺哄他,廚子如實說道“實不相瞞,這只羊是我花了半吊錢買來的。因為是只老羊,肉不算中吃,煮它還得多費兩捆柴。你若是想買就原價讓給你,我也不圖賺頭了。”
鐘野下了馬,走到那山羊跟前問道“你可愿意跟我回去?”
那山羊還跪在那里未起,直接點了點頭。
鐘野也覺得好笑,他見過很多通人性的馬兒,但還是頭一回遇見能聽懂人話的山羊。
鐘野并非婦人之仁,他只是覺得這只山羊很特別,何況他遇到了,視而不見有些說不過去,反正他愛管閑事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鐘野伸手進懷里掏錢,那只山羊站起身,一個勁兒啃他的酒囊。
“呵,難不成你還愛這一口?”鐘野失笑。
“當真的,這東西已經偷著喝了兩碗酒了。”跑堂的說“老板還以為是我偷喝的。”
“喝兩碗酒還不醉,這說明你們店里的酒一定兌了水。”鐘野笑道“我給你一吊錢,一半兒算是這山羊的身價,另一半兒你給我拿兩只大碗出來,再準備一捆青草,一盤下酒菜。”
“客官,您這是要做什么?”小酒館兒的兩個人目瞪口呆。
“雖然是請它喝酒啊。”鐘野笑道“不過得是我自己的酒,你們店里的酒只怕不中我意。”
老板兼廚子頓時紅了臉,接過錢來吩咐跑堂的“就按這位大爺說的辦。”
雖然有些不好意思,但其實也算不得什么丟臉,這條街上酒肆飯館兒里的酒,哪一家不兌水?不論是賣的人還是買的人都心知肚明。
鐘野就席地坐在臺階上,他的馬從來不拴,就那么悠閑地在路旁站著,不時抬頭吃兩口柳葉。
下酒菜很快就端了上來,兩只大碗一只擺在鐘野跟前,另一只則擺在那只山羊面前。
青草也很快就買來了,這街頭有專門喂馬的,從那里買一捆就是了。
鐘野把自己酒囊里的酒倒了兩大碗,端起自己面前那一碗跟山羊碰了一下。
那山羊也不客氣,低下頭狂飲一氣,眨眼之時就把一碗酒喝得干干凈凈。
然后仰起頭叫了幾聲,很是得意,它那個樣子就像是一個貪杯的老者,在說“好酒好酒。”
鐘野于是又給它倒滿,一人一羊邊喝邊吃,絲毫不在意圍觀的人越來越多。
直到把酒囊里的酒都喝光,鐘野方才起身,此時那只山羊也醉了,搖搖晃晃的站不穩。
鐘野于是把它也抱上馬去,馬兒識途,不用鐘野驅使,自顧自不緊不慢地往回走。
等回到超勇公府后,鐘野便回了自己的臥房,躺下后呼呼大睡,全然忘了那只山羊。
等再醒來已是晚霞漫天,一陣陣香氣飄過來,令人食指大動。
鐘野起身出門,循著香味來到了廚房,只見葫蘆正在灶上忙碌。
“你這是煮的什么?”鐘野摸著肚子問。
“羊肉啊!”葫蘆頭也不回地說“公爺中午回來的時候不是帶了一只羊?這只羊雖然有些老了,但好在提前灌了酒,所以還算好煮。”
鐘野臉色不太好,但葫蘆背對著他根本就看不到。
“羊兄,我實在是對你不起,”鐘野對著院子里樹下的羊皮道“從今后鐘某再不吃羊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