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棄有時比堅持更困難,對此時的麗來說就是如此。
麗并不是圖南國人,她的家鄉在遙遠的北國慶延,還不是慶延的核心地帶,只是外圍的一個偏遠的部落而已。
慶延是在馬背上建立起的國家,是上萬個部族的龐大聯合。
對原本松散的北方諸族來說,天時對草場和畜牧的影響大過了一切。絕大多數部族都是居無定所,靠著游牧維持著生計。少數人口眾多軍力強盛的部族尚且還有機會靠著掠奪一些小國來獲得額外的補給。但南方復雜的地形畢竟不利于騎兵的發揮,這類作戰也都局限于小打小鬧,難以取得真正意義上的戰果。
更令北方人絕望的是,東洲大陸的極北是一片遼闊的冰原,而西北方又有綿延千里的裂脊山脈隔絕。除了南下開辟新的土地,他們別無選擇。
看著南方眾多的國家享受著豐饒的土地,北方諸族再也坐不住了。
既然單一部族的力量無法真正地深入南下,那便集結整個北方的力量。
聯合,然后南下,才是他們唯一的出路。也是馬背上的子民走出窮困的唯一途徑。
但聯合必然要面臨利益分配的問題。全新的聯合國家,哪個部族來做主導?權力如何分配,領土如何分配,南下的戰利品又該如何分配?
對那些有實力有威望的大部族來說,立國自然是好處眾多。權力更集中了,資源的調配也更加有效率。可對于一些中小部族來說,聯合其實就是變相地被吞并。若是不能再一開始制定詳細的法案保障自身的利益,等到聯合之后,必將被大部族吸收同化。他們顯然是不能接受的。
中小部族實力雖然有所不如,但畢竟數量眾多,幾個大部族也難以忽視他們的存在,畢竟誰也不想南下征戰的時候自家后院失火。
種種復雜的問題擺在眼前,本就不善政事的游牧民族一時半會也找不出一個能令所有部族都滿意的方案,聯合的事也一再地被耽擱。
最終有人提議,既然所有人都不愿放棄屬于自己的利益,那便請神明來裁斷好了。而這一觀點也得到了所有部族領袖的認可。
于是參會的部族便一起走上了北方人心中的圣山——大雪山,懇請大雪山之主作為聯合的見證人,來為他們制定聯合的最終方案。
大雪山上住著冰原之神的后裔,這是每個北方人都知道的事情。這位神明也是北方人心中唯一的信仰。讓侍奉冰原之神的神仆通過神諭來為大家指點迷津,自然也不會再有人有什么怨言。
大雪山內的神仆考慮了很久,最終還是答應了部族們的要求,愿意出頭牽線,建立統一的國家。但也向部族們提出了三個要求。
首先便是,大雪山的山主即為慶延國的國君,也是整個慶延說一不二的至高存在。國君不會隨意地干涉各個部族的內政,但每個部族都必須竭盡全力為其效力。
其次,慶延國建立以后,除了幾個人口規模較大的部族以外,其余部族均按照地域重新整合劃分立省,在中心地帶建城定居,并由大雪山給予全新的封號。
最后,每省每年都必須向大雪山進貢一定數量的女童。具體數量根據各省人口規模進行調整。
對北方諸族來說第一點自然沒什么問題,他們原本便是信奉冰原之神的。原先神仆不插手人間之事是為了彰顯自己超然的地位,而現在既然北方人希望神明來帶領自己走出困境,便必須做到絕對的忠心不二。
第二點雖然一開始有些不解,一些中小部族也提出了異議,但大雪山也給出了自己的解釋。
一旦聯合成新的國家,首先一步要做的就是消除原本的部族意識。大家都是慶延國人,而不再是某一部族的子民。新的國家必須是凝聚一心的整體,決不能給任何異心滋長的空間。而重新按地域劃分省城,就此定居,也是為了給各個原本往來甚少的部族提供一個相互磨合溝通的空間。管理起來方便,有什么困難也可以抱團取暖。
至于最后一點,大雪山表示,冰原之神的神仆大多為體質陰寒之人。神仆的數量越多,能夠接受到的神諭也就越完整,越清晰。因此需要部族提供大量的女童供大雪山進行篩選和培養,從而加強冰原之神在人間的影響力。
所有部族沒有考慮太久,大雪山方面的說辭有理有據,提出的條件也并非不能接受。對大部族來說,大雪山承諾立國之后仍舊以幾大部族作為王室的主導,南下斬獲的土地和資源也優先分配,他們沒有什么可挑剔的。而對小部族來說,大雪山提出的全新制度也側面保障了他們的存活。盡管居住在一個全新的城池,但小部族們大多還是可以保證自己的編制完整。這樣就在得到了慶延國統一保障的同時,免于被吞并的命運。小部族沒有那么大的野心,對他們來說,只要能夠傳承生存下去,就已經足夠了。
雙方利益終于達成了一致,慶延國也就此誕生。這制度也就此傳承了千年之久。
直到大雪山誕生了一位野心勃勃而又天賦異稟的的雪山之主。
徐北寒舉全國之力攻打東洲第一強國文景,卻被太白劍仙一人一劍御敵于都城之外。如此慘敗自然讓大雪山在北方人心中的威信大打折扣,而幾大部族之中偏中原血統的白家也就是在那時候異軍突起,偷偷聯合幾大部族,趁著徐北寒重傷之際,一舉篡位成功,將大雪山一脈趕出了慶延的皇庭,登基為帝。
盡管奪權成功,但大雪山身處遼闊的冰原之內,大雪山之內又是高手眾多,想要上門趕盡殺絕未免有些癡人說夢,再加上貿然對大雪山出手也會給北方人留下不好的印象。最終新的慶延皇室并沒有徹底與大雪山決裂,反而在一定程度上達成了新的合作。
白家作為大雪山的合作伙伴統治慶延。每年仍舊按期給大雪山納貢,無論是錢糧還是女童,都保持不變。而大雪山則在名義上支持白家作為慶延全新的統治者,讓白家的皇帝之位坐得更加名正言順。
白家成為了慶延的主人,而大雪山則也算是在保住利益的同時贏得了寶貴的休養生息時間。
利益分配完畢,有人歡喜有人憂。新王初立,諂媚者有之,觀望者有之,鄙夷者亦有之。但大家心里都清楚,有了大雪山的認可,白家的地位應該是無人可及了。
原本就與白家有利益瓜葛的部族此時自然得道升天,而之前與白家看不對眼的部族則隨時擔憂著可能到來的報復與清洗。
因為這件事而遭遇不幸的人中就有麗。
麗自小生活在慶延的一個偏遠行省——阿克薩,部族語意為“極西之地”,從地理位置上來看幾乎要觸及到裂脊山脈的邊緣。貧窮和荒蕪是它的代名詞。這片區域在慶延皇城眼里看來幾乎就是可有可無的雞肋。若不是每年朝歲祭典上出現一下,怕是很多部族都不知道慶延之中竟然還有這樣一個行省。
它的歲供是最少的,還需要朝廷大量的補給才能勉強渡過寒冬。完全拖油瓶式的存在。
大雪山當政之時,對于這類只存在于補給求助奏折上的行省的一貫態度是漠視。你要,我就給,但除此之外也不可能再有過多的關心了。之所以沒把你踢出慶延也僅僅是出于人道而已。
但白家當政之后,情況就有了很大的改變。
白家不是大雪山,不用顧忌在老百姓心中是不是有著超然的地位,也不用顧忌自身行為是否與冰原之神的旨意是否貼合。他們的一切行為都建立在保障自身利益的基礎上。
因此,白家當政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徹底改變了過往千年向大雪山進貢女童的分配方式。
之前大雪山一直是按照各個行省的人口規模和生育情況來確定每年進貢女童的數量的,而白家則完全廢止了皇城和幾個大部族所在核心行省的女童進貢,轉而將缺口轉嫁到了類似阿克薩一類的偏遠行省之上。
慶延全國一年的女童進貢大約二百余人,平均到阿克薩一類的行省身上,可能三四年只需要提供一人即可。而現在這個數字變成了每年二十位。
要知道,整個阿克薩一年的新增兒童數量可能也就堪堪數十人而已,更不用說還有大量的男童。
這一改變就如同千斤重擔一般,砸在了阿克薩每個新婚家庭的身上。
生女兒,就意味著出生不久就要分離。更慘的是,這對阿克薩的成年女性來說,也意味著生育壓力的進一步增加。
白家的意思很明確,你既然不能在國戰上出力,那就換個方式為國盡忠好了,之前大雪山出于道義養著你,現在我可沒有這樣的義務。
噩夢降臨在阿克薩的每一個家庭,而麗,就是在這噩夢年間出生的,有著悲慘童年的孩子之一。
麗出生的時候,阿克薩已經連續數年沒有新增的女童了。欠下的指標拖到了百年之后。有條件的家庭大多會選擇在孩子出生之前便背井離鄉,去往核心行省,甚至南下中原。即使顛沛流離,居無定所,也好過就此親子兩隔,天涯難相見。
原本阿克薩雖然偏遠狹小貧窮,但卻是一座生氣勃勃的城市。數個小部族在這里安居樂業,過著沒有欲望也沒有野心的生活。但如今,卻已經成為了一座死城。
年輕人紛紛外逃,大家都知道,這是一座沒有希望的城。只留下孤寡的老年人,在沉默中等待著最后之日的來臨。
當然也有一些逃不了的,比如麗的父母。
麗的父母并非不想離開阿克薩,他們當然也不希望和女兒分開,只是二人都是身患殘疾的可憐人,離開了家中老人,連自己都難以照顧好,無奈只好留在了此地。
夫妻二人早已想好,等麗出生以后,就偽裝成男童,騙過街坊鄰里和每年例行收供的催收官,待麗長大到個七八歲,有自己照顧自己的能力了,就讓她逃離此處,永遠不要回來。
事情緊鑼密鼓地執行著,街坊都以為夫妻二人生的是個男孩。麗出生那天的啼哭非常響亮,中氣十足,夫妻花錢買通了產婆保密,還特意給麗起了個男孩的名字,偶爾外出的時候也都是男童的打扮,一度騙過了所有人。
然而不幸最終還是沒有放過這個可憐的孩子。麗五歲那年,當初接生的產婆一日在附近城中喝醉,與人閑聊之時將當年保守的秘密透露了出去。原本為了躲避納貢而隱瞞孩子性別的事情在慶延國內也算不得新鮮。但壞就壞在剛巧催收官就坐在隔壁桌,一下便聽了進去,抓住了產婆對其嚴刑拷打,很快便招供了麗父母的信息。
催收官帶著軍士很快殺上門來,盡管有城中鄰里通風報信,但最終還是沒能在催收官趕到之前將麗送走。
麗被打昏帶走,而麗的父母和家中的老人也在拼死的反抗之中丟掉了性命。原本雖然貧苦卻其樂融融的一家子,一夜之間便徹底隕滅。
從阿克薩到慶延皇城的路途遙遠。麗因常年食不飽腹而瘦小的身軀更是難以承受高強度的行走。數次餓到不省人事,又數次在馬拉著的牢車上醒來。風餐露宿,飽受摧殘。
但她始終沒有放棄生的希望。她想活著,她還想去往父母曾經描述過的那片美麗的草原,她最早的家鄉。
她不會忘記父親最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話——盼你能自由地活著。
麗抓住了一個機會,趁著看守者睡覺休憩之時用偷藏在破爛衣衫中的鋒利石頭磨開了捆綁住手腳的麻繩,感謝上天,連日的冬雨早已將其浸濕爛透,即使是沒什么力氣的小孩也能將其弄斷。
麗站起了身,高度緊張的心情讓她此時有些渾身發抖,但她知道對自己來說,這才僅僅是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