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言辭如刀,直接撕開了平南伯府內部溫情脈脈的面紗,也令曹氏想起了一些原本試圖忘掉的記憶。
她原本真的以為自己與母親、哥哥、嫂子是一家人,同心同德,共存共榮,所以,即使曾經有過委屈和怨言,她也依然愿意為了哥哥做出某些犧牲。
少女時代,她愿意為了母親和哥哥的利益,放棄青梅竹馬的方聞山,忍受平妻的羞辱,下嫁謝璞。
青年時代,她愿意為了母親和哥哥嫂子的利益,明里暗里謀取謝家的財產,反哺娘家。
而如今,她已介中年,也同樣是為了哥哥嫂子的謀劃,舍棄了丈夫謝璞,舍棄了兒女的未來前程,冒著損害自己賢良名聲的風險,與哥哥合謀陷害丈夫,意圖另嫁方聞山。
她原本從沒想過會后悔的,然而,哥哥死后,嫂子忽如其來的反目與責罵,讓她震驚不已。她從來沒想過,嫂子會有那樣的想法。
雖然后來有程禮之妻程王氏從中說和,為嫂子的失態做出了聽起來合理的解釋,嫂子本人也做出了示好的舉動,她便與嫂子和好如初了,但是,夜深人靜之時,她心中也會禁不住冒出種種疑惑。再加上身邊心腹下人這幾日在平南伯府里的微妙感受…她還是隱約能察覺到,嫂子對自己的態度是真的變了,再也不象過去那般親切。
哥哥的死,她心中同樣悲痛難安,但只會痛恨曹皇后與承恩侯的辣手無情,怨恨謝璞告了御狀,埋怨皇帝多疑多心…她并不覺得自己犯了什么錯,因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哥哥吩咐下進行的。嫂子明知道這一點,卻還是將哥哥的死歸咎于她頭上,到底是悲傷過度昏了頭,還是心里根本就沒把她真正當成是親人?難道她們姑嫂十幾年的感情,都是假的么?
哥哥是否知道嫂子的想法?又或是哥哥本人…對她的態度也與嫂子相似?
謝徽之的話說得很難聽,但也令曹氏產生了另一種念頭:哥哥是不是…一直在利用自己的婚事謀利?
方聞山出身低微,不能令他獲利,所以他毫不客氣就把人打得半死,趕出了家門。他也沒有給妹妹另尋門當戶對的婚事,而是看中了沒有背景又身家豪富的謝璞,然后在她訂親之后,就立刻討要巨資填補虧空。
試想一下,當年方聞山在沒有任何靠山與助力的情況下,都能憑自己爬到了如今的官位上。倘若哥哥愿意扶持他,那又會是什么結果?方聞山只會比如今做得更好,比謝璞更是強出百倍去,根本不會辱沒了她,反而還能令她少受十幾年的煎熬。可哥哥卻趕走了方聞山,另擇了出身不顯的謝璞,不就是為了謝家的財富么?
曹氏想起過去十幾年里,她為哥哥謀取了謝家的財產,卻令她夫妻二人越發疏離。而方聞山回京后,她之所以沒有選擇與謝璞和離,再光明正大地改嫁心上人,而是與哥哥合謀陷害謝璞,也是因為哥哥覺得,可以順勢把謝家的財產吞并下來…
她這輩子,好象都在為哥哥謀利,而且成果不菲。二百三十萬兩…只怕曹家祖上,八輩子都沒積攢過這么多的財富吧?
曹氏腦中一片混亂,各種各樣的念頭不停地冒出來,她越想越覺得自己可悲了。然而,她還要告訴自己,不能任性,不能把心里話說出來,萬一讓嫂子知道,她們姑嫂間就真的沒辦法回頭了!
她現在不能與嫂子反目。她還要想辦法打探母親的真實病況,還要撐過孝期,嫁給東山再起的方聞山,她還要讓女兒嫁給其傾慕的侄兒文衡,她還要幫著嫂子,把平南伯府重新撐起來…她還有那么多事情要做,根本離不開嫂子的配合。她必須要忍!
然而這么想著,想著,曹氏就忍不住潸然淚下。
她真的好委屈…
謝顯之與謝映慧看到母親落淚,都吃了一驚。后者立時怪到了兄長弟妹們頭上,認為是他們的話讓母親傷心了:“母親,你別哭,他們這些人胡說八道,你根本不必放在心上!以往你總是念著舊情,不肯真正給他們一個教訓。既然他們一點兒都不領情,非要對你無禮,那你也沒必要再跟他們客氣了!”
“住口!”謝顯之低聲喝斥道,“大妹妹,你如今是越發顛倒黑白了。難不成真是舅舅舅母誤導了你,哄騙了你,才會讓你說出這種荒唐的話來?!你再是非不分下去,就沒救了!”
他扭頭看向母親,雖然有些猶豫,但還是毅然開了口:“母親為什么要坐視舅舅舅母欺騙妹妹?這些事的真相,她早晚要知道的。讓她生活在謊言之中,對她有什么好處?!”
曹氏深吸一口氣,別開臉去,拿素白絲帕擦去了淚水,方才看向兒子,面無表情地說:“跟她說了實話,又對她有什么好處?她終究是要嫁給文衡的。”
謝映慧聽得一怔。母親這話怎么有些怪怪的…
謝顯之有些氣憤了:“母親至今還覺得,舅母會讓文衡娶大妹妹為妻么?先前文衡在我面前說話行事無所顧忌,根本不把我這個表兄放在眼里,毫無尊重,也就罷了。如今平南伯府的境況,母親心知肚明,您認為舅母會放棄讓文衡求娶高門大戶的千金,卻定下妹妹這個沒有娘家助力的兒媳么?母親,您心里清楚,舅母不是這樣的人!”
謝映慧的注意力立刻被兄長的話吸引過去了,怒極反笑:“你真是我的好哥哥,竟然天天盼著妹妹婚事不順?!我與表哥已經定了親,舅母也一向待我極好,他們怎么可能會毀約?!你自個兒非要回謝家就算了,何必在我面前說曹家的壞話?就算你只認父族,也不能忘了曹家是你的母族吧?!”
謝顯之已經放棄跟同胞親妹對話了。謝映慧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滿腦子都是平南伯一家告訴她的所謂“真相”。在她自行發現實情之前,他說什么都是沒用的,何必浪費時間?
他只是看著母親曹氏:“您是否覺得,等您嫁給了方將軍,大妹妹便有了強有力的娘家人?可是,母親,大妹妹姓謝不姓方!方家不可能成為她真正的依靠!況且方將軍如今的境況也不佳,未必還能對平南伯府有用處。一旦您嫁給了他,讓大妹妹獨自留在平南伯府,卻無法嫁給文衡,您想象過她那時會如何么?!”
曹氏沉默著不說話。謝映慧又一次炸了:“你們為什么總說母親要嫁人?誰要嫁人了?!父親自個兒貪花好色,休想往母親頭上潑臟水!母親和我在平南伯府過得好好的,她年紀也不小了,何必再嫁?!那些謠言都是外頭的人亂說的!你們為什么一個個都當了真?大哥,虧你還是母親的親生兒子,竟然也寧愿相信外人,不肯相信自己的親生母親么?!”
謝與謝徽之不約而同地盯住了謝映慧,心中同時對這姑娘產生了憐憫。
人盡皆知的事,她居然真的一無所知,而且一點兒都沒懷疑過…
多么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