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四月,春風掃過汴京百坊千街,綠意點綴河岸三千楊柳,亭欄曲巷間游玩的人逐漸增多,些許‘奸賊’的惡事也隨風逐漸消散,畢竟王侯的事情,小百姓說多了沒用,反而會惹禍上身。
詩會上的過惶恐灘牽扯太多,并沒有遠傳萬里,倒是尉遲大官人名揚天下,起因是茗樓那位花魁李師師,三言兩語之下把詠春詠美人后兩句給套了出來,一詩壓全場,連周邦彥都贊不絕口,岳進余范成林這些小有名氣的才子更是自愧不如。
雖然都知道不是尉遲大官人寫的,但能買到這種佳作也是本事,現在出門都有才子和他打招呼,明里暗里都在套話,想問出背后那位大才子是誰。這個自然是問不出來的,尉遲虎一來不想說,二來不愿說。
都是紈绔,你的就是我的,我的還是我的,那有互相出賣的道理。
文人的事情,在勾欄酒肆中流傳最多,茗樓內的姑娘最喜歡這些。此時楊樓街茗樓后廳,一群姑娘演練完了晚上的曲目,圍在一起小聲討論。一個身著青裙的女子妝容清淡面容素雅,只是頭上的簪子多了些看起來有些不搭調。獨自在旁邊調試琴弦,顯得與周圍的當紅姑娘格格不入。
或許是覺得冷落了她,一位姑娘走到跟前,笑瞇瞇道:“小蘇姐,你覺得詩是不是尉遲公子寫的?他以前經常點名找你,你肯定知道。”
蘇香凝不想提著些往事,歉意搖頭:“可能是吧!我不清楚。”那姑娘‘哦’了一聲,嘟嘟嘴又走了回去。
蘇香凝和她們很熟到是不在意。她本是茗樓歌女,也算個頭牌,去年百寶齋開門后遇上了沈雨,一來二去成了朋友。沈雨家大業大,便把她和侍女青果一起給贖了身。
妓坊的女子,能嫁給富貴之家當妾侍才是好歸宿,若沒有歸宿便貿然恢復自由身,反而不是好事。妓坊中有姿色才藝至少能混口飯吃,若是無依無靠出來,只會被吃的骨頭都不剩,曾經也不是沒有發生過,跑出去磨去傲氣后,又灰溜溜回到嬤嬤手底下接皮肉生意,直到壞了身子骨到后院給姑娘們洗衣打雜。
妓女不干凈,清倌兒紅倌兒都一樣,人老珠黃后便百無一用,能洗衣打雜都是福氣。
蘇香凝知道青樓女子貿然贖身的凄慘,可她終是不愿待在這種地方,抓住機會便出了茗樓,也因此欠了一大筆銀子和人情。
欠東西要還,沈家兩個少爺都未婚,蘇香凝淪落過風塵不可能高攀沈家,便隔三差五出來彈曲賣藝希望早日能還清人情,想著日后把隔壁的豆花鋪子盤下來和青果相依為命。可銀子好還,人情卻不是那么好還的,寄人籬下反而欠的越來越多。
到琵琶圓這種正經場合還好,回到茗樓老家面對曾經姐妹,反而是說不出的尷尬。不過,這已經比在風塵之地好太多,至少不用以色娛人,還能有個朋友照應。
前幾天心心念念的豆花鋪子被個書生捷足先登,她還有些惱火,畢竟吃了半年豆花才和老夫妻搞好關系,哪想到一晚上就被人撬走了。現在倒是看開了,畢竟那個書生開個豆花鋪子折騰這么久,看起來不像是做生意的人,說不定過幾個月生意不好盤出去,她便又有了機會。
休息時間,幾個姑娘又開始聊起那首詠春詠美人:
“肯定是范公子寫的,他最善七言....”
“哼,人家只是讓你彈了個曲,你就整天掛嘴邊...“
“我覺得吧,寫這首詩的才子,一定脾氣好長的又俊...”
“大白天發什么春,人家可瞧不上你這樣的。”
“哎呀,你找打..”
嘻嘻哈哈吵鬧不停,蘇香凝以前還喜歡聊這些,現在卻也看淡了,來這里無非是給百寶齋當個招牌,與詠春詠美人相比,她更喜歡‘身世浮沉雨打萍’這句,知道寫出這首詩的人是侍郎陳大人被奸賊迫害,她還擔心了好幾天,心里不知罵了那奸賊多少遍,還好最后虛驚一場。本想讓沈雨幫忙把詩句刻在簪子上,可沈雨說不吉利賣不出去,最后只能作罷。
其實現在想來,王侯將相的事情,那需要她操心。等還了沈雨人情,把那豆花鋪子盤過來才是正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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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表演完了曲子,蘇香凝抱著琴從后門離開了茗樓。今天沈雨頭疼,丫鬟青果忙前忙后的照顧,她本不愿獨自來,可架不住沈雨的討好,好在沒遇到什么難纏的渾人。
楊樓街上燈火璀璨,背后橫七豎八的小巷卻幽暗無光,居住的都是各家鋪子的仆役或者青樓退下來的老嫗。天上下著小雨,蘇香凝沒拿傘,不過離百寶齋不遠,便快步穿過巷子。
踏..踏..踏...
走到百寶齋后面,她正想進去,卻發現隔壁不遠處堆了些雜物,磨盤、蒸籠之內,都是做豆花的工具。她本想盤下鋪子,因此空閑時候像老夫妻學了許久認得出來。見東西被丟在地上淋雨,她猶豫少許,上前打量幾番,都是可以用的好東西,并未損壞。
以為是盤下鋪子的書生換了新的,蘇香凝不免覺得可惜,可即便是別人丟的東西,也沒有隨意拿走的道理,她便走到二層小樓后門處,抬手準備敲門。
“事情辦的怎么樣?”
“曹公,都按你說的安排好了,三十號弟兄...”
兩個男人低聲交談傳來,一個聲音冷傲,一個十分卑微。
蘇香凝一愣,柳眉輕蹙,小心翼翼走到墻角側耳傾聽。
“機靈嘛?別找些蠢人過來。”
“放心吧,有您京都太歲的名頭在,傻子也嚇聰明了,保證弄的干干凈凈,嘿嘿...”
陰險的笑聲。
蘇香凝猛地捂住嘴靠在墻上,身體止不住的顫抖。
京都太歲!
曹華!
那個差點淫辱陳大人獨女,不知殺了多少人的惡人,竟然出現在這陰暗小巷,還準備把某個人家弄的‘干干凈凈’。
蘇香凝連呼吸都凝滯,小心翼翼的往后退去。聽到這番對話,她一個無依無靠的弱女子必死無疑。
行走緩慢,繡鞋卻踩到了裝修完的碎木。
輕響聲在幽靜小巷中響起,極為突兀。
蘇香凝臉色煞白,卻又不敢動作太大,極為小心的往后走,眼睛一直盯著墻角,淚水不經意滾了下來。
那黑洞洞的墻角,似乎馬上就會出現兩個兇神惡煞的男人,拿著大刀把她按住,不知會遭什么樣的罪。
越是緊張,蘇香凝便越發小心,盡量不再發出一絲聲音。可二層小樓后門全是堆放的雜物碎木,又下著小雨,不知踩在什么上面滑了一下。
“嗚..”
生死關頭,蘇香凝幾乎把手咬出血,硬生生沒有亂抓,抱著琴就這么直挺挺倒下去。人摔在地上至少聲音不大,若是琴摔在地上...
她緊閉著眼,也不知用了多大的毅力,才克服身體本能的反應。
只是身體往后倒去,卻沒有預想中的摔在地上,反而靠在了很柔軟的東西上面。
睜開眼睛,是一張笑容溫和的臉,劍眉如墨,目似郎星,兩撇八字胡。
“蘇軾?!”
“蘇姑娘,你怎么在這兒?”
曹華單手摟住女子的后腰,很有紳士風度的扶住了她。
蘇香凝望著近在咫尺的臉頰,倒是愣了半天,忽然反應過來,也顧不得男女之防,急忙小聲道:“快,快進去...”
語無倫次,蘇香凝急急慌慌站直,抱著琴鉆進了不知何時打開的后門。
曹華撇撇嘴,沖著墻角的劉老四使了個眼色讓他快滾,便關上了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