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拒絕。”
陳鋒在狹小的辦公室里獨自重復著剛才的話。
“我都錯過了什么…”陳鋒盯著靠在墻角的劍袋,整個人陷進人體工程學座椅里。
眼下他雖然看似春風得意,但實際上只是掛在副院長的組下面,忙著建設生平第一個歸自己管理的實驗室,而且除了一個其他導師都不想收的留學生姑娘,就沒別的幫手了。此外,想要在北平大學扎根下來,他還需要熬過五年的考評期,這樣能正式獲得職稱,否則到時候還是要滾蛋走人。
而那個“雷干事”勸自己“好好想一想”時曾明確保證,只要他同意參與這個項目,他的五年考評立刻就會通過,副教授的‘副’字,更是當場就能摘掉。
當然,他還是一口就拒絕了。
讓對方給你的好處太大時,索取的代價一定是你擔不起的。
而陳鋒甚至已經不再是可以豁出自己一條命去隨便打拼的人了,父母妻女,整個家庭全都指望著他本人的穩定平安。
不過,倘若他對征召一事的認知到此為止,那也并不會覺得難過——對于他來說,本就不該屬于的自己的東西,也是無所謂“失去”的。只是,陳鋒對整件事情的了解,并不像那個“兩毛三”軍官以為的那么簡單。
“第三類接觸。”陳鋒凝視著桌面上小小的機甲模型,咀嚼著這個術語。
他碰巧認識一些在民間天文愛好者圈子略有人脈的朋友,而這些朋友的朋友們,前一陣子在印尼附近拍到一些有趣的“美麗星空”。而各國的管理者,甚至都不知道需要去封鎖這些看似無關緊要的信息。
這些信息本身確實無關緊要。
但如果結合各國部隊大規模調動的信息,以及國外一些同行的‘失蹤’傳聞,那就完全不一樣了。
而真正在陳鋒心中敲下“確認”釘子的,恰恰是“雷干事”的到訪。
這是很奇怪的事情。
陳鋒搞的是只能對實驗動物開刀的有創研究,目前的倫理規范下最多只能做到猴子——在很多別的國家,這些研究甚至在猴子身上都快做不下去了。
此外,他的同行里實際上不乏與軍方合作的人——尤其是研究方向偏向應用領域的。但是,這些同事幾乎都是做無創干預和各種行為與認知訓練的,合作項目也是針對性優化訓練各兵種戰士們特定的認知能力。至于陳鋒本人所在的基礎研究領域,幾乎不會和涉密的項目扯上關系…除了個別搞什么“動物士兵”的家伙。而他相信,共和國如果只是想讓耗子可以像遙控車一樣被植入式光電極的指令牽著鼻子走,那肯定不會這么心急火燎地來找自己。
所以說,還有什么事情會讓各國的頭頭腦腦們同時開始操心腦子里的一堆堆神經元之間怎么活動并相互影響呢?
這是一個曠古未有的機會啊。
哪怕重新想起來,陳鋒都能感覺到心臟猛跳、胃腸縮緊,渾身的血管都激動得發癢。“探索外星飛船”,這是他原本只敢做夢想象的事情。當時拒絕得那么干凈利索,其實并不是要甩臉色給軍官看,而是為了壓制自己內心的烈火。
決意“壯士斷腕”后,下刀自然越快越好。
但代價,就是之后持續糾纏自己的幻痛了——而且是無法與任何人吐露的幻痛。
陳鋒看了看電腦右下角的時間,深吸一口氣,起身走向實驗區。
在披上白大褂、拿起一對“請”猴子出籠上座的抓取桿之后,陳鋒趁著獨自走向動物飼養區的機會,把一長一短兩根抓取桿分別握在雙手中,擺出一個可以隨時偽裝成“隨意姿態”的下段架勢。
仿佛自己是一個手握參差雙劍的白袍俠客。
艾米婭下課返回實驗樓、并發現導師不在辦公室后,就進入了實驗區。
果然,還沒等她推開實驗室的門,就已經聽到了里面的音樂聲。
落雪般輕柔的女聲吟唱配著陽光般溫暖的吉他伴奏,令人聯想起寧靜平和的營地。導師在干活時放音樂,證明實驗正在穩定運轉的狀態。
艾米婭推開門,音樂立刻消失。
陳鋒略顯尷尬地和自己的學生打了個招呼。隨后轉頭繼續盯住面前的四個屏幕。
“坐吧。”陳鋒,簡單指了指身邊的升降椅。
“來,考你一下,這些屏幕都顯示著實驗系統里的哪個部分。”陳鋒伸了個懶腰,指向正面最大的屏幕,一個復雜的圖形界面中,主窗口正呈現著如星夜般閃爍的圖像,“這個像夜空的圖像是什么?”
“是…多光子熒光顯微鏡的實時掃描成像。”阿薩迪斯坦姑娘雖然之前沒有任何生物實驗的基礎,但在第一個學期的課程學習和近來的實驗見習中,還是學得很快。
“這個看起來在鬧鬼的呢?”陳鋒指向一個灰白色的屏幕,各種或現實或抽象的視覺刺激圖像,正如虛空中浮現的幽靈一般,在閃爍的中央注視點附近輪流呈現。
“這個是給猴子看的視覺刺激。”
“對,小黑屋里的猴子面前有一塊和這一模一樣的屏幕。”陳鋒指了指占據實驗室絕大部分空間的實驗隔間,補充了一下,然后指向一個鋪滿無數小窗口的屏幕,“這一塊呢?”
“這是記錄植入電極陣列信號的,每個窗口里都顯示著一個電極終端記錄到的神經元放電。”艾米婭指了指不窗口中斷疊加刷新的動作電位波形。
“很好,最后這個呢?”
“它負責匯總三類數據的時間序列。”
“哪三個序列?”
“視覺刺激、影像掃描和電生理信號,只有都對齊了才能進行之后的計算。”
“不錯,比我當年強太多了。”陳鋒雖然不覺得自己內心多強大,卻從不吝嗇贊美與鼓勵,“今天‘大圣’狀態不錯,實驗差不多完事了。你晚上如果想干點正事的話,可以把那個神經網絡的結構再看看,有問題的話就和你師叔連個線,他那時應該已經上班了。”
“好的。”
系統提示的結束鈴聲響起,刺激屏幕彈出結算界面。陳鋒分別拖動三個鼠標,按順序關閉了控制多光子顯微鏡、電極陣列和匯總時序的程序。然后拉起口罩,戴上乳膠手套,打開了隔間的門和燈。
“大圣”端坐在亞克力膠板搭建的封閉式王座上,頭部被植入式鈦合金骨架固定在實驗臺的支架上。深邃的眉弓下,一雙大眼睛盯住走進來的靈長類親戚,嘴巴依然徒勞地吸吮著供應果汁獎勵的不銹鋼吸管。
“今兒表現不錯啊,謝謝您了啊。”陳鋒笑著操作多光子顯微鏡的物鏡懸臂,讓最精貴的物鏡離開了“大圣”頭部側面的植入式觀察窗。
“抓放猴子的活還是有點危險,你先再看兩次。”陳鋒隔著口罩甕聲甕氣地說道,順便把圍繞觀察窗的電極陣列輸出端總線也一一拔掉,然后從實驗臺上拿起一整塊給“大圣”量身定做的不銹鋼遮罩,蓋在了這個幾乎開到猴子腮幫子的“復合式輸出端”上面。
艾米婭依然有點畏懼地看著小半張臉都被牙科水泥和不銹鋼遮罩覆蓋的“大圣”,和它四目相對。
“下面,我要擰開固定猴子頭部與實驗臺的螺栓。”陳鋒拿起一個L形六角扳手,開始作業,“這樣猴子頭部就會自由活動。”
說完,猴子的頭部就脫離了實驗臺的桎梏,猛地晃了起來。想必一下午的固定,讓它的頸椎有點不舒服了。
“然后呢,我們要把固定環擰到頭部植入骨架上——就是剛才用來固定的那個螺孔。這樣,我們待會就可以用抓取桿套住這個環,引導猴子回籠了。”陳鋒說著,開始下一步作業,“這時候猴子腦袋已經可以自由轉動了…有時會亂動…要小心…一點,像我這樣一手捏住骨架…固定好頭部,另一手先徒手把環擰到…差不多,然后再換扳手來擰…哎呦!!”
也許是對陳鋒邊講邊示范的行為有些不爽,也或許是長期執行無聊任務的“積怨”、抑或只是單純地被弄疼了,總之,“大圣”做了眼下唯一能對自己的靈長類親戚造成傷害的事情。
它猛一甩頭掙開了陳鋒的手,然后一口啃了上去。兩對還沒完全發育的大犬齒生平首次開了葷。
“呃啊啊啊!!!”
“嘰呀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