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孝武沉默不語,長吸一口氣,苦笑幾聲,胡立又要說什么,但欲言又止。兩人沉默許久,張孝武才問道:“這些道理我又何嘗不知,可即便如此,一個穩定的帝國無論有多么糟糕,也比一個無序的混戰世界強許多。”他想到了薩達姆時代的伊拉克,卡扎菲時代的利比亞,這兩個獨裁者是被審判了,然而兩個國家卻成了軍閥割據混戰不堪百姓生靈涂炭的國度,即便現有的秩序并不能讓人滿意,可沒有秩序的世界又是多么可怕。
如今強大的士族已經存在,想要鏟除士族就需要圣漢帝國自下而上發動大規模的暴動,而暴動傷害最大的并不是士族,反倒是百姓,畢竟士族只是少數,大多數人還是百姓,而最終得利的不過是新崛起的“士族”而已。
反抗壓迫者,最終一定會成為新的壓迫者,無論什么體制什么政治什么時代什么世界,壓迫者是永遠存在的,就像貪污犯永遠殺不盡一樣,人們能做的就是讓自己更加適應,或讓歪曲的世界不至于崩塌罷了。
“唉…”張孝武長嘆一口氣,苦笑不已。
胡立道:“先之,你知道我是哪里人嗎?”
張孝武笑道:“我記得,你是并州的,并州野漢子。”
“哈哈哈哈…”胡立大笑,“并州野漢子,你也知道這個典故?”所謂并州野漢子是來自于百年前的一個故事,其內容大致于隔壁老王的故事一樣,說有個并州商人來到龍都,勾搭了旁邊寺廟里的尼姑,然后又勾引了一個大戶人家的妻妾,又勾引了數個有夫之婦,最終被人發現,這并州的野漢子逃回了并州深山里。
張孝武道:“我在土城時,我的上司講過這個葷笑話。”
“并州野漢子,并州野漢子…”胡立咂咂嘴,問道:“你知道并州的金張城嗎?”
“我不知道。”
“金張城的地理位置比較特殊,它坐落在大西山山腳下,它的東側就是并州定陽府,西側則是玉門關的玉門府,因為并州金張城發生叛亂,立即將帝國通往西域的要道切斷了,所以朝廷立即派遣白虎軍前往并州平叛。白虎軍抵達并州之后,沒有興趣聽叛亂百姓解釋什么,白虎軍統帥下令將金張府團團圍住,金張府的百姓格殺勿論一個不留。整個金張縣十幾萬百姓,皆被白虎軍屠殺殆盡。”胡立恨意四起,“我就是當時為數不多從白虎軍屠刀下逃脫出來的孩童之一。”
張孝武吃了一驚,他是第一次得知胡立的身世,居然如此離奇,便忍不住追問道:“白虎軍殺你全家,你的仇人應該是白虎軍,是篤山伯才是,而不是朝廷。”
胡立搖頭道:“金張縣百姓之所以謀反,是因為金張府獨產一種叫做金蟬子的藥蟲,也不知那個王八蛋向太乾帝讒言,吃這種蟲子能延年益壽,他就下令金張人必須獻出金蟬子。可你知道政令傳到金張府之后,成了什么樣子嗎?每人需交三只金蟬子!要知道整個金張府,一年不過能找到百只金蟬子。”
他握緊了拳頭,一拳砸在雪地上,手指被地上的石子硌出血來,但他渾然不覺,繼續說道:“每人交三只,若是交不出來,當須繳納錢糧做罰款。金張人不堪重負,這才造了官府的反,不過是希望朝廷停止這昏庸政令。可那篤山伯為了立功充算人頭,殺了整個金張府的人,全府的百姓啊,十六萬余人,十六萬余人啊!”胡立說著哭了起來,三十多歲的大男人,居然嚎啕大哭。他喝不醉,但想到了過往,想到了同年的回憶,這才失聲痛哭。
張孝武也嘆了口氣,見仆人下人們聞訊跑了過來,便擺擺手沖他們下令道:“你們下去吧,我和胡立聊一會兒。”
下人們聽了吩咐之后,心中雖然奇怪,但還是走遠了一旁觀看著,正所謂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也不知這胡大人為何如此傷心,莫非是因為要離開將軍?原來胡大人如此忠心于將軍,由此可見將軍人格魅力之高,大家沒有跟錯主子。
胡立見了仆人望向這邊,不好意思起來,立即收了哭聲,卻依舊咬著牙憤恨地說:“這個朝廷,我對他仁至義盡了,可他若是再負我,就休怪我無情無義了。”
張孝武立即說道:“我不能反,你也不能反。我知你心中不忿,可知老蕭他們心中坦然嗎?他們也是心中不服,誰愿意離開熟悉之地,去個陌生地方,周遭別說朋友,便是說話的人都沒有。時時防著別人是否坑害你,給你下套,抓你口舌治你的罪。他們也不想走,可咱們能反嗎?咱們若是反了,別說錢糧了,便是最重要的生鹽香料都沒有了。木城四萬多人,就能自給自足的生活?”他搖搖頭,一手按在胡立肩膀上:“我只當咱倆都喝醉了,這些話,萬萬不可與別人講,木城之所以存在,我們之所以活著,是因為圣漢帝國做我們的靠山,我們若是因為自己打了幾次勝仗就自鳴得意,其下場——可想而知。”
胡立呆了一會兒,才點點頭道:“我明白,我就是心中憋著一股氣,賊他娘的!賊他娘!”
張孝武也沖著老天大喊:“賊你娘的,把我扔在這么個破地方!”
胡立呆了一下之后哈哈大笑,他以為張孝武說的是塞北,卻不知道張孝武說的是這個世界,便仰天痛罵道:“賊你娘的老天爺,老子怎么不生來就是富貴人家!老子上輩子造了什么孽?”
兩人痛罵老天之后,相互大笑,過了許久,張孝武忽然說:“胡立,別人我不擔心,我最擔心的便是你。”
“哦,我盡量吧。”
“你別哦了,你這張嘴肆無忌憚,在咱們鬼衛沒有小人,沒有人說你壞話,也沒有人告你的狀!可是別的地方卻未必,那益州不是咱們兄弟們的地盤,你去了那里,必須要小心謹慎,能不說話就不說話。”
胡立道:“先之,我若是不說話,豈非氣死急死?我得說話,我必須說話,你也知道我,我是忍不住。不過你的苦心我自然明白,我會小心小心再小心,盡量不給人可乘之機。若是實在犯了什么錯,大不了我請個還鄉令,回家做個田舍翁,如何?”
張孝武道:“你做田舍翁都強過做軍官,沒有老兄弟們的照應,別人肯定不會容你。”
“我自然曉得其中。”胡立道。</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