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門沒多久后,張孝武便看到了王監所說埋葬石敬的石碑,那石碑與城門距離幾百步而已,石碑上模糊不清的字,已然不知這是墓碑何時所立,為何而立。
“大人,怎么了?”胡三萬問道。
“石敬就應該葬在這里吧。”張孝武嘆了口氣。
胡三萬看了看那墓碑,上前鞠了一躬,其他三人見狀也上前鞠躬敬禮,而后退下肅然站在一旁。
張孝武站在石碑前沉默許久,心中悲愴蹲在碑前,拔出短刀在石碑上歪歪曲曲刻下:“石敬之墓,守土城不負國恩不負天地人心,二十七團全體敬上。”他不怕受到石敬的連累,如果有人深究起來,他這個石敬余黨無論如何也逃脫不掉,索性大大方方承認。
公道人心,在張孝武看來,石敬終有一天會被平反。
“走了,大人。”胡三萬提醒道。
“是了,該走了。”張孝武道。
疫莊設在城北五里的山神廟,原來山神廟背后是一所放死尸的義莊,第六團駐扎木城之后,便將山神廟和義莊同歸俘營,設立疫莊以囚禁病疫戰俘之用。
疫莊周圍幾乎無人看守,直到張孝武一腳踏入疫莊山神廟大門,才有兩個懶洋洋的老卒出來,看樣子五十來歲了,干瘦的模樣撐著腰刀,那腰刀更像是拐棍。兩人見張孝武的衣甲是什長裝扮,忙上前握拳敬禮,憨笑道:“卑下們見過什長大人,不知什長大人所來何事?”
張孝武道:“某為俘營后都隊丙什隊什長,代統后都隊,此為公文,可傳閱諸君。疫營駐防所有軍士,除執勤外,立即前往廟前受檢。”
“喏。”兩個老卒彼此看了一眼,心中驚訝,忙道,小跑回莊內通知眾人。
很快疫莊兵士在廟前集合好了,甲乙兩旗總計四十六人,役夫四人,總計五十人,其中當值八人看守兵役戰俘,其余人皆在此間。張孝武一眼望過去,除了役夫外,士兵們穿戴不整,甚至衣服幾日未洗,還臟兮兮的,有的士兵身上生了虱子蟲子,站在那里不停地撓癢癢,仿佛一刻也站不穩。集合的士兵之中,只有一半拎著兵刃武器,另一半兵卒赤手空拳,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完全不像士卒。
張孝武心中對這些軍士有一個大概的判斷,隨后令王一斤將俘營委任公文宣讀,宣讀之后見眾軍士臉上滿是麻木,對他這個新來的代統完全沒有一絲絲的波瀾,看他的目光似乎是在看一個死人。
張孝武眉頭緊鎖,心說這些兵士已經不能稱之為兵卒,其斗志甚至不如役夫。隨后他視察了一番牢房,此間有一百二十個病俘和十六間木質囚室,囚室的頂上是半邊的木質的蓋子,半邊放空利于病俘們曬太陽。但在張孝武看來,這十六間囚室不過就是比較高的豬圈罷了,病俘們大可逃走,可周遭除了木城可以逃入,其余四周皆為戈壁荒地。
“此處用水困難,所有水都是從三里之外的木城老井中打來。”此間負責的人是甲什隊第一伍隊伍長蕭開,他自己介紹道。
因為甲什隊什長羊煥不愿在此多留,便按照軍中順序由第一伍隊伍長代管甲什隊,先前這里多由蕭開負責。蕭開二十來歲年紀,原為弓卒伍長,但因為訓練時不慎傷了右眼,從此之后便轉為步卒。而蕭開廝殺不強,于是軍中便調他到疫營做了伍長,后被分到了疫莊,倒也是步步倒霉。
“疫莊有三駕車,但沒有馬匹,只能由人拉推車取水,早上晚上各取一次水。”蕭開介紹道,“甲什隊與乙什隊輪班取水,今日乙什隊取水。”
張孝武看了看推車,都是獨輪車,且器械老舊,推起來嘎吱嘎吱作響,一架車需得四五個軍士才能推得動,且一輛車上只能放兩桶水,運送起來甚是不便。他默默記在心中,思索著改善的辦法。他忽然問道:“蕭伍長,聽你口音耳熟,你老家哪里的?”
蕭開作揖答道:“雍州,河間府,陳縣。”他早年度過三年私塾,但后來家道中落,被逼無奈才從了軍討口飯吃,但市場流露出讀書人的習慣。
張孝武先是一頓,隨后小道:“原來是同鄉,我是雍州河間府蘊縣人士。”
蕭開驚喜道:“從軍之后,大人是我遇到的第一個河間府同鄉。”
張孝武笑說:“河間府從軍,大多數都會分到朱雀軍,而朱雀軍常常調往南方評判,所以河間府的兵幾乎都在南方,自然在北方少了許多。”
因是同鄉,蕭開終于放下心來,與張孝武一一詳細介紹這疫莊。
疫莊前面是山神廟,駐扎著兵卒,后面是原來的義莊,囚室便設在原來的院子中央,四面加固了高墻和四個哨臺,每個哨臺上能坐兩人,一個持弓,一個持刀,八個人監視著院子里的一百二十幾個病俘。囚室北面是軍灶和役夫房間。四個役夫的工作是清掃疫莊的便溺和運走埋藏尸體,張孝武直說辛苦,四個役夫忙說不敢不敢。
疫莊不大,很快便參觀了一圈,張孝武對此了解前后,又問有無大夫,蕭開說大夫要么被送到前線給鴉山大營和金城守軍看病,要么在木城中給軍士看病,哪有給俘虜看病的。張孝武心知這個年代大夫金貴,倒也并未在乎,便暫時住下了。
次日,張孝武提出了三個要求,第一點,戰俘必須自己打掃囚室,囚室內必須干凈整潔;第二,病俘需要自己編織草席充當榻席,不準戰俘再學豬狗一般將枯草絮成一個窩來住;第三,所有人必須喝燒開過后的水,不再允許任何人喝冷水,亦包括戰俘。
這三條新令倒是不復雜,且清潔工作干系健康,兵士和病俘紛紛支持。不過還是有幾個病俘故意搗亂,以自己聽不懂圣漢話為理由拒絕,說自己就喜歡臟亂。
蕭開道:“總有幾個人懶得要命,這幾個都是韃塔人,你也知道,他們…有的韃塔人一輩子只洗幾次澡,身上又騷又臭。”
“最愛干凈的是什么人?”
“烏桓人,要么烏桓人能統領西方各國,但是愛干凈這一條已經領先各個汗國。”蕭開笑道,“什長大人,這四人如何處置?他們自稱滿意當下環境,等死之人,不必勞動。”
“把他們帶出來吧,我親自會會他們。”張孝武先是一頓,隨后淡淡地說,心中已有殺心。蕭開不疑有他,讓人將四個韃塔病俘帶到疫莊中央,死人一副懶洋洋等死的模樣,看起來就像是多年的老賴一般,任你如何說如何做就是不理會。
蕭開上前請示如何懲罰這四人,張孝武看到這四個人便控制不住憤怒和殺人的沖動,他冷哼一聲,沖上前去揮刀直接砍向四人。
他們本來都是病疫之人,哪有什么力氣反抗,且張孝武又是何等武藝,四個便是想反抗也得抵擋不住。于是當著所有人的面,四個懶惰病俘均被剁了腦袋,鮮血很快染紅了廣場中央,正午的陽光熱得人臉上發燙,而人們心中卻冷得可怕。
蕭開心中一驚,望向其他伍長,其他人也慎重起來,心里不敢再對軍令搪塞,這個什長手段有點狠不說,單單看他殺人的利落程度,怕是一個是人命如草芥的家伙。跟在這種心狠手辣人身后,大家只能聽從,哪敢搪塞軍令。
“役夫,將這四個人的尸首剁碎了,埋在南面的那片田地里,充當肥料。以后那里需要整理一下充當咱們疫莊的田地,等雨季來了好種菜吃。”張孝武的話更是讓大家心驚膽戰,將人剁碎了當做肥料,這是哪門子道理,哪有用人做肥料的?又聽張孝武說道:“以后,疫莊所有死人,都要剁碎了充當肥料埋在地里,若是誰活著的時候不做事,便只能用自己的尸首來做一點貢獻了。”
死了四個病俘并不會出什么亂子,病俘病死常有,能活下來才是本事。
在張孝武冷血殘忍地殺完人后,內心的憤怒才平息下來,院子里的血氣刺激了他。他轉身回到屋內,看著自己的雙手,微微有些顫抖,不是害怕,是余怒。
“我…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他閉上眼睛,捫心自問道。
他自忖從前的自己不是一個冷血的劊子手,不是一個毫無感情的殺人機器,他只想過自己平靜的小日子。可現在的他居然惱怒之下冷靜殺人,并且內心毫無波瀾。輕取別人的性命對他來說便如同踩死螞蟻一般。
“冷血,殘忍,難怪他們都怕我。”張孝武后悔萬分,剛剛也許有其他的解決辦法,但他卻選擇了一個最簡單最殘忍的辦法。為了平息自己心中的戾氣,張孝武找了個木頭,坐在土炕上用刀雕刻。他在給胡三萬雕刻一個木制的門牙,也許雕刻這種小東西轉移了他的大部分注意力,讓他的內心漸漸恢復了平靜。
“我是個人,我不是殺人魔鬼。”張孝武自己對自己說。
下午,俘營便又送來三個病俘,張孝武見送人的是高什長,便笑著上前打招呼,那高什長不好意思地說:“這個…張大人,以前多有得罪,多有得罪,不過我那也是執行軍務不是。”
張孝武又豈能與他一般見識,拉著他要在此吃飯,高什長唯恐染病,嚇得屁滾尿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