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擺了擺手道:“狄春,不得無禮。”
狄春哼了一聲,一屁股坐在條凳上。
狄仁杰說道:“老板,你說盱眙縣的百姓已經兩年沒有吃到鹽了?”
店老板苦笑了一下道:“一點兒沒吃著,那是瞎說。兩年了,一點鹽不吃,老百姓也就都活不成了,是不是?”
狄仁杰一伸手道:“來,坐下,慢慢說。”
店老板點了點頭,坐在了狄仁杰身旁:“剛剛您老問我,這里為什么如此蕭條,是吧?”
狄仁杰點了點頭。
店老板說道:“一看您老人家就是常跑外的。您可能也知道,盱眙位在兩河交匯,那是個大集市,熱鬧得緊呀。可是自從前年開始這里就斷了鹽。”
狄仁杰問道:“為什么?”
店老板長嘆一聲道:“老人家,您別看這成鹽算不上什么好東西,可是不準隨便買賣的。”
狄仁杰點了點頭:“這我知道,鹽法規制,食鹽必須要由官府指定的商家出售。”
店老板說道:“是呀,盱眙縣城里有四家大鹽號,一家姓何,一家姓陳,一家姓王,一家姓方。
正常的年份里,江淮鹽鐵轉運使的運鹽船到盱眙埠頭,幾家鹽商便早早等在那里,買來朝廷配發的食鹽,運回鹽號回城售賣。
鹽價是二十文一斗,叫做常平鹽。”
狄仁杰點了點頭。
店老板繼續說道:“可自打前年開始,運鹽船就再也沒到過盱眙,聽說是邗溝鬧鬼,只要運鹽船經過那兒必定是船毀人亡,裝在船上的鹽也沒了蹤影。”
狄仁杰聞言暗暗心驚,與曾泰、魯吉英對視一眼道:“早就聽說邗溝覆船造成淮北食鹽緊缺,想不到竟到了這般地步。”
二人緩緩點了點頭。
店老板說道:“可不是嗎,打那兒以后,我們這兒就再也沒吃過官鹽。”
狄仁杰說道:“不對呀,水路不通,還有陸路啊,盱眙歸揚州所治,既然發生了這種情況,州里應當從陸路將官鹽運到盱眙呀。”
店老板說道:“嗨,您有所不知。
盱眙雖是揚州所治,但陸路交通卻非常不便,先說道路崎嶇,運鹽的大車根本無法行走。
而且,陸路到了山陽縣便被洪澤湖阻斷,必須要坐擺渡過湖才能接上旱路。
可這洪澤湖中有一群水匪甚是厲害,平素劫奪往來船只,圖財害命,官府拿他們也是沒有辦法。
聽說縣里剛斷鹽的時候,揚州確實是運了幾次鹽來,可都在洪澤湖被水匪劫了去,派官軍去進剿,連水匪的影子都找不著。
就這么著,運河梗阻,陸路也走不通,我們也就沒了鹽吃。”
狄仁杰重重地哼了一聲道:“豈有此理!難道就為這個原因,官府就不再給盱眙送鹽?”
店老板苦笑道:“不光是盱眙,打這兒往西、往北的所有地方都是如此。”
“那你們現在吃的鹽又是從何處而來呢?”
“官鹽沒了,鹽商們只好四處想辦法弄私鹽。前年開春,何家鹽號不知從哪兒弄來了十幾石鹽,掛牌子出售,售價是一斗四百文。”
狄仁杰吃了一驚:“是官府常平鹽的二十倍?”
店老板嘆了口氣道:“誰說不是呀,我們都管它叫霸王鹽,可就這么貴的價錢,不出半天就被搶空了。
您老想想,四百文一斗,買一次還可以,長久下去老百姓哪承受得起呀!
可鹽又不是別的東西,不買又不行。
沒辦法,各家只能花錢買上一點兒,忙的時候少吃,閑的時候不吃,這就叫做淡食。
一般來說,冬天就是淡食季,這里的老百姓整月也吃不上一點鹽,渾身浮腫發虛。
吃不著鹽也就沒勁兒干活,眼瞧著熱熱鬧鬧的盱眙就這么冷清下來了。”
狄仁杰問道:“老板,你可知道這些鹽商們的霸王鹽是從哪里弄來的?”
店老板說道:“這可就不知道了,反正不是官鹽。官府也是睜一眼閉一眼,總不能讓老百姓徹底沒鹽吃吧?
自那以后,這里的鹽梟也就開始多了起來,他們賣的鹽比鹽商便宜,二百文一斗,于是,老百姓就不再買鹽商的鹽了。
這下子鹽商不干了,攛掇官府嚴懲鹽梟。
這不,剛剛您看到了,那倆小子就是倒霉蛋。”
狄仁杰重重地哼了一聲道:“這可真是天高皇帝遠,民少相公多。都是販賣私鹽,還要相互傾軋,只是苦了老百姓!”
店老板點了點頭道:“這話您算是說對嘍,真不知道,盱眙老百姓哪年哪月才能吃到平價的成鹽。行了,您就湊合著慢慢吃吧!”
說著,起身向后廚走去。
桌上一片沉默,所有的人都放下了筷子。
狄仁杰沉重地說道:“看到了吧,邗溝覆船,大批食鹽損折,在揚州地區引起了多么重大的災難!
揚州漕運衙門那些蛀蟲貪污朝廷撥發的護渠巨款,致令漕渠失修,覆船之事屢發。
而他們卻驕奢淫逸,吃喝享樂,一席飯動輒耗資巨萬!
可這里的老百姓卻連吃鹽都已經成了奢侈的事情!
皇帝憂心鹽運不興會造成國庫空虛,可圣上萬萬也沒有想到,在大周王化之下,這里的百姓竟過著如此凄苦的日子!
圣上更沒有想到,揚州的地方官吏不恤民生,玩忽職守,庸碌無能,竟連洪澤湖中小小的水匪都能令鹽運大事為之終止,以致私鹽橫行,猖獗至斯!
這真是朝廷的災難,天下的災難!”
曾泰狠狠一拳砸在桌上:“恩師,此事一定要搞個水落石出!”
狄仁杰嘆口氣道:“真沒想到,剛一下船便親身經歷了生民凄苦,連富庶的盱眙都是這般,淮水附近那些貧困地區還不知道會是什么樣子!”
曾泰長嘆了一聲。
狄仁杰說道:“也罷,曾泰,我們的調查就從這里開始。
先找一間客棧宿下,然后大家分頭行動,到民間走訪。
首先要搞清城中的鹽商是從什么渠道搞來的那些霸王鹽。”
臥虎莊。
正堂前的大空場上,有幾十丈方圓,莊主葛天霸坐在空場中央的交椅上,兩邊大小頭目分排列坐。
坐在前面的幾張座椅上的赫然是莊主葛天霸的幾位兄弟,只是在這幾張座椅之下空著兩張椅子。
坐在這兩張空椅子之后的鄧通陰著一張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這時,大門前傳來一陣腳步聲。
眾人的目光向門外望去,正是王莽和李元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