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酒樓。
是酒樓,但沒人在喝酒。
屋內,紅爐煮茗,香炷霏霏。
一名穿著道袍的中年道士,與一名坐輪椅的年輕人,正對面而坐,飲茶相談。
“二公子開的價,確實很高。”悟冥子端著茶杯,臉上是三分糾結之色,“但你也應當明白,若貧道答應了當你們的代表,那事后無論輸贏,貧道我…乃至整個昆侖,都將遭到一定的非議。”
“晚輩自然明白道長的顧慮,所以我們給道長開出的報酬,自也不僅僅是錢財而已。”慕容孝對悟冥子的這份“擔憂”,也是早就想好了應對,“晚輩承諾,只要事成,日后我們定會給道長送去一份令您滿意的‘補償’。”
悟冥子聞言,心中冷笑,但表面上還是配合著對方,露出了一絲急不可耐的神色,明知故問道:“二公子可否將那‘補償’說得再明白一些?”
慕容孝的神情倒是顯得古井不波:“道長,這還需晚輩點出來嗎?我想這普天之下,除了那‘天蠶功’之外,也沒有什么能讓道長為之心動了吧?”
“哦?”悟冥子挑了挑眉,面露狐疑道,“難道說…慕容世家竟愿意在贏了這比賽之后,將尋蠶戒交給貧道?”
“呵…”慕容孝輕笑一聲,“道長誤會了,晚輩的意思是,待我們慕容家尋到那天蠶功之后,可以抄錄一份,贈予道長。”
此話一出,悟冥子的臉上立馬又一黑:“這話就有些遠了吧…”他頓了頓,聲音也冷了幾分,“按照二公子這說法,那要是最后貧道未能勝出,或事后慕容家未能找到天蠶功,這‘補償’便作罷了是嗎?”
慕容孝被抓到話中破綻,倒也不慌,繼續淡定地回道:“道長,眼下我慕容世家愿意相信道長您的劍法能技壓群雄、拔得頭籌,那您又為何不能相信…以慕容家當今的實力,只要贏得尋蠶戒,就必能尋得天蠶功呢?”
悟冥子一聽,心說這年輕人還真是能說會道,不過這倒也省去了不少麻煩,一會兒自己裝作被說服時可以更自然一些。
“如此說來…”悟冥子沉聲道,“那我要是現在提出…‘萬一日后慕容家明明已找到了天蠶功,卻對外聲稱未能找到’這種假設,便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看到這兒可能有人也發現了,他倆現在這對話,跟此前雙諧與丁不住的那番“討價還價”,本質上是一回事。
但悟冥子,可不是丁不住,他有別的考慮。
這事兒吧,還得往前捯一點兒說…
咱們都知道,先前從三字王手里搶走真俠令的那個“面具人”,就是悟冥子。
這悟冥子呢,今年四十有二,人贈外號“三目絕音”。
其中的“三目”,是指他的獨特長相:悟冥子的額間,有一道淡淡的胎記,平時并不顯眼,但只要他發起怒來,那胎記便會因皮膚皺起以及皮下的血管充血而顯得像是第三只眼睛一樣,故得此號。
而那“絕音”,是指他的武功:二十歲那年,悟冥子曾以一己之力消滅了一伙名為“蟒山六煞”的江湖匪類,在那場打斗的過程中,對手連一絲聲音都沒能發出…也就是說,悟冥子的劍法不但是快到了對方來不及用兵器招架,更是已經練到了在破壞人體時不發出摩擦和切割聲,且對手死亡時也沒能發出呻吟…這樣的境界。
想來很多人已經意識到了,二十多歲有這個實力…好像有點兒眼熟啊?這不是另一個林元誠嗎?
沒錯,可以說,論武學天賦,悟冥子就是世上另一個林元誠。
不過,他的經歷、秉性…都和林元誠很不一樣。
林元誠雖然自幼就被一個江湖偽君子當作秘密死士培養,早已見識過人性的黑暗,但很幸運的,成年后的他擺脫了那段經歷,且仍保持著一顆非常純粹的求道之心。
而悟冥子呢,自幼便成長在昆侖這樣的大門派,且被寄予厚望,二十多歲他已名動江湖,在宗門內的前途也是不可限量,看起來這開局要比林元誠好得多…
然,多年前一場精心設計的門派內斗,讓悟冥子的三觀和心性發生了巨大的轉變。
那次事件后,悟冥子的授業恩師含恨自盡,悟冥子雖然還留在昆侖,但誰都知道,從政治上來說,他已經算個死人了;即便他熬到了七十歲,也仍會是個武功很高、名頭很響,但沒有任何職位的“門中前輩”,哪怕掌門再換三茬兒,都不會有人給他什么實權、甚至連個徒弟都不會讓他收的。
自此,悟冥子也不出意外的,變成了一個極其懂得隱忍、活得如履薄冰的人。
他那顆本來與林元誠十分相似的熱忱之心,雖未完全熄滅,但也早已被封鎖在了想要“翻身”、誓要“報復”的重重城府之中。
這些年偶爾能讓他心中的火苗攢動那么一次的時刻不多,上個月在炨林中和三字王的短暫交鋒,姑且算一次…當然,那也讓他付出了代價——他至今仍不知道自己當初的一時興起,已讓自己暴露了。
無論如何吧,在搶得真俠令之后呢,悟冥子便成功讓那無影毒尊接下了一個“除非以真俠令為報酬否則絕對不會接的任務”——不留痕跡地除掉“尋龍劍”獨孤勝。
誰知道,這事兒出了波折,那無影毒尊人還沒到金陵呢,獨孤父子卻跑滄州來了。
之后沒幾天就發生了這個“爭雄杯”的事兒,導致大半個武林的人如今都在往這兒趕。
悟冥子一琢磨:我和獨孤勝之間的那些恩怨,知道的人雖不多,但也不是沒有…假如獨孤勝按我原先預估的…死在了金陵的家中,且查不出什么線索來,那我待在萬里之外的昆侖,自是上策,但如今獨孤父子和大量的武林人士都涌到了滄州,這水渾得很,毒尊勢必也要在這里下手,那我要是偏偏這種時候不在滄州、沒有來湊這熱鬧…等獨孤勝一死,我不反而顯得可疑了嗎?
想到了這一層,悟冥子趕緊就來了。
反正他要來呢,昆侖派的人也不攔著,甚至昆侖的現任掌門巴不得悟冥子在外頭干點什么有辱門風的事情,趁機把他給逐出師門呢。
結果悟冥子剛到滄州,就被慕容家的人“請”來做客,這才有了眼下這番“討價還價”。
很顯然,悟冥子在來這兒的路上,就已猜到慕容世家是想請他當“選手”了,他也早就想好要答應了。
因為當了選手、且是慕容家這種種子隊的代表,那他之后勢必就會日夜都處于旁人的陪同或關注下,這就讓他有了極為充分的“不在場證明”。
再加上獨孤勝在江湖上混了這么多年,仇人肯定也不止他一個,他在自己有證明的情況下把水再攪攪渾,那就更好了。
至于“天蠶功”這東西,說實話,悟冥子并不是那么的在意。
他二十年前就明白了——一個人的武功再高,也會有無能為力時候。
這個江湖,從來就不是靠一本神功、一腔熱血、一顆丹心…就能玩兒得明白的。
如果你僅靠這三樣東西,僥幸活到了看透江湖本質的那一天,那時你剩下的,恐怕也就只有“全身而退”這一個念頭了。
當然,悟冥子不在意“天蠶功”的理由還有一個。
那就是…以他目前的武功,僅僅是他“愿意展示在世人眼前的部分”,也已經足夠高了。
“道長,恕晚輩直言…”慕容孝見悟冥子還在抬杠,便再度以他那三寸不爛之舌辯道,“絕世武功,固然是人人夢寐以求之物,但若放眼天下,一門神功,也不過是限于一人、或數人之武力的‘有限之物’…那真正能讓人揮斥方遒、縱橫天下的‘無限之物’,是財、是勢、是智、是理…
“我慕容家‘志向遠大’,若是為了獨占這門武功,而毀去對道長您的承諾、在天下人面前失了信用…那在晚輩看來,實是因小失大、剖腹藏珠之舉。”
列位,悟冥子聽完這段,內心蹦出的那句話想必大家都很熟了——此子斷不可留。
當然他臉上是不會表現出來的,畢竟他今天跟對方拉扯這半天,做出一副堪堪能被看破的德行,都只是他隱藏自己的手段。
見慕容孝表現那么好,悟冥子便也覺得差不多了:“好!好”他作出一副被真心說服的樣子,“二公子年紀輕輕便見識過人、胸有殊量,貧道真心佩服!那此事咱們便一言為定。”
慕容孝微笑,順勢舉杯:“那晚輩便以茶代酒,與道長承此君子之約,請!”
悟冥子也笑著拿起茶杯:“請!”
當那二人舉杯時,坐在暗處觀察的慕容抒終于也松了口氣。
起初聽慕容孝這個沒怎么涉足過江湖的庶子主動請纓、想要承擔這個與悟冥子交涉的責任時,慕容抒還是有點虛的。
此刻,見慕容孝把事情如此順利的辦妥了,慕容抒越發對其刮目相看,心中也不禁在暢想:阿孝這孩子確是出類拔萃,若一切順利,我慕容世家最后真的尋到那天蠶功,且阿孝能靠這神功治好病體,接過我的家主之位,那將來慕容家的前景不可限量啊…
當然了,心里有這種想法的人,自不止慕容抒一個。
只不過的他的另外兩個嫡子,對這事兒是有一定意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