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一地,自古便為江南重鎮,詩曰: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
至這永泰年間,“金陵”自已是個古稱了,但依然有一些當地的豪族會在介紹門楣時提到這詞兒,以此彰顯自己的家族歷史之悠久。
金陵劍王府,便是其中之一。
說起這獨孤氏呢,在此地也是浮沉多年,包括萬源宗那次在內,他們已不知經歷了多少次險些被滅門的危機,不過高低還是延續了下來。
此處必須提一嘴的是,盡管府名中有“劍王”二字,且的確是那種家里世代都有上乘武功能學的武林名門,但劍王府的府主,卻未必是每一代都有稱王的資格。
畢竟武學天賦這東西比基因的隨機性還大,哪怕父母兩個都是武學奇才,生出來的孩子連套基本的拳法都打不下來也是有可能的。
再者,人的天賦很多,也不是說只有武學天賦才叫天賦;比如劍王府的上一代府主,即死于萬源宗之禍的獨孤就,如果他去當個教書先生、或者外交使臣…想必都能斬獲不小的成就,可他偏偏生在一個武林世家,很是無奈。
好在他的兒子,即現在的府主獨孤勝,確是個練武的材料。
到了獨孤勝這代,尤其是在蕭準死后這個時期,這“劍王”之名,差不多也算是名副其實了。
反正目前在江湖上活躍的劍客里,綜合實力能跟獨孤勝叫板的,一只手也數得過來。
另外,他兒子獨孤永的天分,比他還要高,在經歷了悟劍山莊一役后,甚至隱隱有追上他的趨勢…
所以劍王府下一代的實力,可以說也不用愁了。
然,獨孤勝這幾年,依然還是有犯愁的事情。
以前兒子還小呢,他便擔心:這小子會不會仗著天分高,習武不努力啊?
如今兒子三十五六,他又覺得兒子有點努力過頭了,到了這個年紀居然還是終日醉心武學,婚事那是半句不提啊。
那個年頭,有些人三十六歲都能當爺爺了,獨孤永卻是一點兒都不著急的樣子。
為他說媒,他理都不理,上回從悟劍山莊回來,還不知從哪兒學了句黑話,講什么“女人只會影響我拔劍的速度”。
給那獨孤勝氣得啊。
誒沒想到,最近這事兒卻是遇到個轉機…
且說那獨孤勝有個關系還算不錯老友,兩人時不時會有書信來往,那位呢,家里有一閨女,性格剛烈,武藝不凡,二十七八,仍未婚嫁。
本來那位也犯著愁呢,前一陣兒剛好在信里看到獨孤勝抱怨了一句兒子的事,然后就靈光一現,在回信中提出了一個計劃——咱倆一起下個套,商定個日子,你騙兒子說有事要辦,把他帶到我這兒來,我呢,就選在那天辦個比武招親,然后在現場安排各種演員控場,再加上有我倆坐鎮拱火,勢必能把他們倆小的給架那兒,到時候你兒子連“回去請示一下父母”的脫身借口都沒有,咱兩家的問題一塊兒解決,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按說呢,這要是擱在十年前,獨孤勝可能還會猶豫一下,覺得對方這是不是在攀高枝兒啊?但現在嘛,他的想法就是…還有這種好事兒?行行行,只要是良家女子便成,您家這位千金是習武之人,那條件還高了呢,老高你咋不早說呢?
接著這倆老頭兒就拿出了那種名門老前輩策動武林陰謀的勁頭兒,在書信往來中各種運籌帷幄、完善計劃的細節。
就在他們進行到“挑哪天動手”的階段時…巧了,老高的家鄉那邊兒出事兒了。
那么這老高的家住在哪兒呢?估計很多人也已經猜到了,就在那滄州城。
倆老頭一瞧,這就是天意啊,要說有什么事情能夠驚動劍王府府主親自去看熱鬧的,小于“慕容世家和霸拳宗談判”這個級別的,可信度還不夠咧。
眼下這事兒,看著又挺大、但對旁人來說又沒啥兇險的,且發生地剛好在滄州。
獨孤勝拿這當理由,表示要跟兒子一同去滄州走一趟,獨孤永是一點都不會起疑的。
就這樣,這個春天,獨孤父子便由金陵啟程,北上滄州。
別看這爺兒倆家大業大,出門在外那也是不帶任何下人隨從的,這一點呢,江湖上倒也沒啥固定的規矩,就是個習慣問題…有些人出門,甭管遠近、也甭管辦的事兒是否有危險,都得有仆從或弟子跟著、伺候著,甚至一兩個還不夠,得帶一群;還有些人,則覺得出門在外還讓人伺候,就沒有“行走江湖”的那個味兒了,或者就是認為隨從都是累贅的,那便是能不帶就不帶。
且說這獨孤永父子,輕裝便服,出離了南京城,一日夜后便渡過長江,遂買馬再行。
本來渡江后他們要是去買兩張高鐵幫的票,坐車旅行,或者騎著馬沿官道不緊不慢地走,都沒事…偏偏獨孤勝這回因為心里有事兒,生怕耽誤了計劃,故有點著急,便喊兒子跟自己一起抄小路、騎快馬。
結果呢,這日黃昏,兩人便困在了一處名喚“止馬嶺”的所在。
這個地名兒它可講理啊——此地的部分道路,剛走進去的時候沒什么,可走著走著,便成了“徒步尚且能走,駕馬越行越難”。
獨孤父子便是從騎馬、到牽馬,再到最后實在沒辦法…只能就把馬放了,改成了自己背著行李走。
饒是如此,到太陽落山時,二人還是沒能走出去。
那沒啥說的,山林里對付一宿唄…反正現在的天氣也不算冷,他倆又武功高強,隨便找個有遮擋或倚靠的地方盤腿調息,半睡不睡的,便能混到天亮了,期間即便有猛獸來襲,他們也有自信能及時察覺并做出應對。
上半夜無話,直到子時前后。
忽然,一陣穿林的陰風颼颼而過,激得獨孤勝一陣哆嗦,并本能地睜開了眼睛。
獨孤勝心想:這醒都醒了,干脆起身去尿個尿吧。
這人到了一定年紀呢,就是這樣,你別管他是多牛逼的武林高手,該起夜他還是得起夜。
獨孤勝自然不會在自己和兒子休息的地方就地便尿,故他起身后稍微活動了一下筋骨,便朝著稍遠一些的林中走去。
獨孤永呢,自是聽到了動靜的,也猜到父親大概是去解手,便也沒什么表示。
大約兩分鐘后,獨孤勝尿完回來了,但他的腳步和呼吸…卻是加快了的,這就有點怪了,怎么還有解完手比解之前要急的道理?
獨孤永當時就意識到父親可能是發現了什么,趕緊也睜眼起身,迎上了快步返回的獨孤勝,率先問道:“爹,怎么了?”
“噓——”獨孤勝伸手示意兒子小聲點兒,然后壓低了聲音,才回道,“你瞧那邊兒…”
獨孤永循著父親手指的方向看去,一眼就發現了一片異樣的亮光。
那光源雖離得很遠,且被層層的林木遮遮擋擋,但仍可看出其是五顏六色、華如彩虹,這一瞅就知道不是尋常火把燈籠能發出來的亮兒。
可這半夜三更、深山老林,總不見得有人在這山里搞什么燈會吧?
凡事反常必有妖,這父子二人也都是老江湖了,加上藝高人膽大,見到這種情況,不可能放著不理啊,因為縱然他們放著不理,也不能保證這異象的源頭不來找上他們。
“去探個究竟?”于是,數秒后,獨孤永小聲問道。
“我走前頭,你留意身后。”獨孤勝也不多話,回完這句,便率先走向了行李處,拿上了兵器。
獨孤永也是同樣處之,隨后二人便一前一后,朝著那光源躡足潛蹤。
要說這光也怪,方才看著好似挺遠,但真走起來,卻出奇得近,兩人才剛路過某棵散發著新鮮騷氣的樹,又稍走了幾丈,那光的來處就肉眼可見地清晰起來。
再行幾丈,撥草穿林,二人眼前便赫然出現了一座山中古宅,那七色彩光,便是從這大宅的墻內發出來的。
“不對勁…”獨孤永喃喃道,“早先在選歇腳之處時,我曾到樹上確認過周圍的地形,可當時并沒看到這宅子。”
“會不會是當時天色已暗,而這里燈火未明,你看漏了?”獨孤勝提出了一個挺合理的假設。
“這…”獨孤永想了想,“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但他回完這句后,獨孤勝沒有再接話,二人一時間陷入了沉默。
隨后,還是獨孤永先開口:“爹,那我們要去敲門嗎?”
“嗯…”獨孤勝沉吟了一聲,再道,“兒啊,許是為父的年紀大了,想法也多了…我看這宅子著實古怪,怕不是…”
“爹的意思是…擔心這里頭有鬼怪?”獨孤永接道。
“嗯。”獨孤勝跟兒子也沒啥好否認的,他接著道,“為父也知道,你一向不信這些…”
“不不不。”不料,獨孤永這時卻打斷道,“我現在是信的。”
“啊?”這下給獨孤勝整不會了。
“與其說是信,不如說我基本確定那是真有。”獨孤永也沒等父親反應過來,又補充了一句。
“不是…你…這…”獨孤勝頓生驚疑,說話都有點不利索了,“這你啥時候確定的啊?也沒聽你跟為父講過啊。”
“我還以為爹您不信這些呢,再說這種事兒平常也碰不到,便沒跟您說。”獨孤永道,“我也是此前在那悟劍山莊之戰后,聽那蜀中黃門的黃東來兄弟跟我說起,方才知道的。”
“他這…靠譜嗎?”獨孤勝還是將信將疑。
“他是那瓦屋山玄奇宗副掌門的親傳弟子…我覺得他的話沒跑兒。”獨孤永又道。
“哦…”獨孤勝點點頭,“他的話沒跑兒,那…我們跑唄。”
說罷,這老登當時就調轉方向,準備帶著兒子逃離這古宅。
然而,即便此刻獨孤勝做出了一般恐怖片里的主角們絕對不會做的明智選擇,可他們來都來了,哪兒那么容易走啊?
就在這父子二人想要開溜之際,那古宅之內,忽就琴瑟聲起,絲管啁啾。
陣陣詭異音律,如一雙能攝人心魄的無形之手,從古宅中伸出,將這父子二人瞬間攫住。
一時間,獨孤勝和獨孤永只覺頭暈眼花、腳步虛浮,如酩酊里醉,似噩夢中游…
待回過神來,兩人竟已是蹣跚地晃到了那古宅門前。
而這時,他們才看清,這宅子的兩扇大門,本就是敞開著的,門口掛著的兩盞“七彩”燈籠上,各書有一個“彭”字。
接著,又是一陣陰風,自他們身后刮來,“呼——”的一聲,便將他倆“推”進了門里。